我误入了义犬的审判堂
【作者简介】江东暮云
【情节概览】为了寻找丢失的爱猫金多多,我跟随黄毛少年踏入荒宅。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一群怪人正在审判恶徒:独眼老头咬断逃犯喉咙,壮汉给疯子喂下致命巧克力。
我的金多多安然无恙,被他们温柔地交还给我。
离开时眼镜男让我念诵《周书》中张元救狗的誓言。
翌日重返,宅院竟荒废多年,野草蔓生。
新闻播报逃犯被野狗咬死,疯子误食毒巧克力身亡。
我刷到视频:一群残疾流浪狗渡海前往荒岛。
领头五色大狗的身影,像极了那夜主持审判的壮汉。
【一】
夜露渐重,湿冷的气息贴着裤腿往上爬,我像个孤魂野鬼,在小区外围那片半荒废的绿化带里游荡。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仅仅能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泥地和疯长的野草。
“多多…金多多…”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喉咙,一遍遍唤着这个名字,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空洞无力。
回应我的,只有远处高速路上车辆驶过的沉闷嗡鸣,还有不知藏在哪片草丛深处、单调得令人心慌的虫鸣。一个星期了。整整七天。寻宠团队来了又走,除了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什么也没留下。我几乎贴遍了附近所有能贴寻猫启事的电线杆、公告栏和便利店门口,那张印着多多憨态可掬大头照的A4纸,边角早已被雨水打湿又风干,变得卷曲发黄。希望如同指间的流沙,越是想用力攥紧,流失得越快,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硬壳的疲惫感。
“多多…回家吧…” 我又喊了一声,更像是对自己无能的叹息。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瞬间,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旁边一条更幽暗的巷子口晃了出来。他像是从这片废弃绿地的阴影里直接凝结出来的。十八九岁的年纪,顶着一头在昏暗光线下也异常刺眼的黄毛,嘴里斜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双手插在破洞牛仔裤的口袋里,晃晃悠悠地朝我走过来。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长时间未曾清洁的动物皮毛气味,随着他的靠近扑面而来,呛得我下意识地想后退。我紧张地捏紧了口袋里的防狼警报器,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他停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眼神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漠然,在我脸上扫了一圈。然后,慢悠悠地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抽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纸。他两根手指捏着纸的一角,“啪”地一下抖开,几乎戳到我鼻尖上。
那赫然是我贴出去的寻猫启事。多多那张圆乎乎的脸在昏暗中直对着我。
“喂,”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带着点不耐烦的腔调,“你丢的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警惕和不适。
“是!是它!”我几乎是扑上去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着启事上的照片,“金多多!你看到它了?它在哪?它还好吗?”我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着香烟——平时几乎不抽,此刻却像是救命稻草——终于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盒还算体面的,笨拙地抽出一根递过去,又摸出打火机,“兄弟,抽根烟!贵姓?太感谢了!找到猫,我一定重谢!一定!”
黄毛少年瞥了一眼我递过去的烟,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接。他慢条斯理地把嘴里那根没点的烟取下来,夹在了自己右耳廓上,动作透着一股流里流气的熟练。他嗤笑一声,声音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猫?在我大哥那儿。”他朝身后那片更浓重的黑暗,也就是他刚才走出来的巷子方向,歪了歪头,“我们天亮前就要走了,想拿猫,就麻溜儿跟我走。”
大哥?天亮前走?我心里咯噔一下,狂喜的潮水迅速退去,露出底下冰冷的疑虑和不安。他那头刺眼的黄毛,眼神里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还有这深更半夜、荒郊野外的邀约……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邪性。理智在脑子里疯狂拉响警报:危险!别去!
可多多…多多还在他们手里!它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饿着?会不会害怕?一想到它那双依赖我的、湿漉漉的大眼睛可能正陷在无边的恐惧里,所有关于自身安危的考量都变得轻飘飘的。
“走!我跟你去!” 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但异常坚定。我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了这几个字。为了多多,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
黄毛少年,卢令令,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就钻进了那条狭窄幽深的巷子。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剧烈的不安,紧紧跟上。
巷子比想象的更窄、更暗。两侧是老旧小区斑驳脱落的围墙和高低错落的违章建筑投下的巨大阴影,头顶上偶尔能看见一线狭窄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暗天空。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有些地方积着不知成分的污水,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的、令人厌恶的油光。卢令令在前面走得飞快,像只熟悉地形的夜行动物,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路灯?在这种地方简直是奢望。只有远处主干道上模糊的光污染,勉强给这片浓墨般的黑暗涂抹上一层极其稀薄的、灰蒙蒙的底子。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潮湿的霉味、垃圾腐烂的酸馊气、还有那股始终萦绕在卢令令身上、此刻在封闭巷道里更显浓烈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气息。
我的心跳声在死寂中变得震耳欲聋,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每一次拐弯,都像踏入一个更深的未知陷阱。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一点点向上缠绕,越缠越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开始后悔了,强烈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我的神经。为了找猫,把自己搭进这种鬼地方,值得吗?万一……万一他们不只是想要钱呢?
【二】
“那个…卢…卢兄弟,”我鼓起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飘,“还有多远啊?要不…要不你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取猫也行,就不麻烦你们了……” 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身体微微向后倾,做好了随时转身逃跑的准备。
卢令令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巷子深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他模糊的轮廓。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刺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种捕食者般的压迫感。
“怎么?怂了?”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怕我吃了你?”他往前逼近一步,那股浓烈的动物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原始的威胁,“猫不想要了?那就滚蛋!别在这儿磨叽!”
退路被彻底堵死。看着他黑暗中模糊却充满戾气的轮廓,再看看身后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巷道,逃跑的念头瞬间被掐灭。回去?意味着彻底失去多多的线索,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寻找都化为泡影。我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
“要…我要猫!”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走!我跟你走!”
卢令令似乎很满意我的恐惧和屈服,又嗤笑了一声,不再废话,转身继续带路。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大脑一片混乱,只剩下一个念头:拿到多多,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在黑暗中不知又摸索着拐了几个弯,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卢令令终于在一扇厚重的、黑黢黢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这宅院的外墙很高,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石,透着一股年久失修的荒凉感。门是那种老式的、带着厚重门钉的对开木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卢令令抬手,“咚咚咚”地敲了三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里面沉寂了几秒,一个嘶哑、苍老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啊?”
“我。”卢令令的回答简短生硬。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门栓被拉开的沉重摩擦声。“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黯淡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泄了出来,映亮了一个站在门后的身影。
是个老头。干瘦得像一截枯柴,穿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油腻外套。真正让我头皮瞬间炸开的是他的脸——左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深陷的、布满褶皱和暗红色疤痕的窟窿!那空洞直勾勾地“望”着我,右眼则浑浊发黄,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翳,在昏光下闪烁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光芒。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人?这分明是从恐怖片里走出来的怪物!
瞎眼老头那只浑浊的独眼在我身上极其缓慢地扫了一圈,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像是在对卢令令示意,又像是对空气自言自语:“是卢令令啊……” 他侧身让开,动作僵硬而迟缓。
卢令令率先挤进门缝。我双腿像生了根,钉在原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要转身狂奔。但卢令令似乎背后长了眼睛,猛地回头,黄毛下那双眼睛在昏暗门缝透出的光里,闪烁着幽冷的光:“进来!” 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我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让我暂时压下了逃跑的冲动。为了多多!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低着头,几乎是闭着眼,从那瞎眼老头身边、从那浓烈的老人味和另一种更难以形容的陈旧腥臊气味的混合中,飞快地挤了进去。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微弱的夜光,也彻底断绝了我的退路。
门内的景象,让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眼前是一个不小的前院,但同样破败不堪。荒草顽强地从碎裂的石板缝隙里钻出来,足有半人高,在夜风中鬼影幢幢地摇曳。几棵枯死的树扭曲着枝干伸向黑沉沉的天空,如同狰狞的鬼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陈年的灰尘、食物腐败的酸臭、排泄物的臊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还有一股……一股极其浓重的、仿佛来自大型犬舍深处、无数动物体味和分泌物堆积发酵而成的、原始而粗粝的腥臊气!这气味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窒息般的困难。
【三】
卢令令没有停留,径直走向前方一座黑黢黢的、同样破败的主屋。那屋子窗户大多破损,用木板或塑料布潦草地钉着,只有正中间一扇高大的、布满污垢的门窗里,透出异常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灯光,与整个院落的死寂荒凉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反差。那光,黄澄澄的,带着一种不祥的喧嚣感。
我像个提线木偶,麻木地跟在卢令令身后,踩着坑洼不平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扇透出强光的门。越靠近,门内传出的嘈杂声浪就越清晰——那是一种混乱的、非人类的喧嚷!是粗野的哄笑、尖利的怪叫、含混不清的咆哮、骨头被啃咬的“咔嚓”脆响、还有某种低沉的、带着威胁意味的、从喉咙深处滚动的“呜呜”声浪……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原始而野蛮的声潮,冲击着我的耳膜。
卢令令一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轰!”
强烈的光线和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下意识地抬手遮眼,踉跄了一步,才勉强适应那刺目的光亮。
眼前的景象,让我全身的汗毛倒竖,血液彻底凝固!
这哪里是什么客厅?这分明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恐怖巢穴!
空间极大,但极其肮脏混乱。家具?根本谈不上!几张破烂的沙发、几把断了腿的椅子、还有各种捡来的塑料凳、木箱、甚至是废弃轮胎,像垃圾一样被胡乱堆叠、摆放着,毫无章法。地面更是污秽不堪,几乎找不到一块干净的下脚处!啃得精光的骨头(有人类的尺骨,也有小动物的细骨)、踩扁的易拉罐、油污浸透的一次性餐盒、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袋、吃剩发霉的食物残渣……各种垃圾如同地毯般铺满了整个地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
而在这片污秽肮脏的背景中,是“人”。
二三十个“人”!
他们或站或坐或卧,姿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极其怪异,透着一股非人的气息。有头发花白、佝偻得如同虾米的老头,也有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有男人,也有女人。头发颜色更是杂乱,白的像枯草,黄的像劣质染料,黑的像多年未洗的油腻抹布。衣服?只能用“褴褛”来形容,脏污破败,沾满不明污渍,有些甚至衣不蔽体。
最令人恐惧的是他们身上的残疾!触目惊心!除了给我开门的那个瞎眼老头(他此刻正缩在一个角落),还有缺了耳朵的,脸上带着巨大撕裂疤痕的;有断了一只手的,空荡荡的袖管晃荡着;有瘸了腿的,靠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支撑;甚至还有一个,半边脸似乎被严重烧伤过,扭曲的疤痕在强光下如同蠕动的蚯蚓!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正是那股弥漫整个院落的浓烈腥臊的源头!他们的眼神,浑浊、麻木,或带着野兽般的凶光,扫过我时,有的漠然,有的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种看待食物的贪婪?
整个大厅像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兽栏,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声浪嘈杂刺耳。我站在门口,如同误入地狱的羔羊,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一股冰冷的尿意猛地涌向小腹,又被我死死憋住。
卢令令对此习以为常,他径直走向大厅最深处,那里放着一张相对“体面”的、包浆厚重的旧沙发。沙发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男人。
他应该就是“大哥”。
此人身材极其魁梧壮硕,即使坐着,也像一座铁塔。穿着一件紧绷在身上的黑色背心,裸露出的双臂肌肉虬结,布满浓密的体毛和几道狰狞的旧伤疤。一张脸方阔,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暴戾和威严。他往那里一坐,整个大厅混乱的气场似乎都隐隐以他为中心旋转。他怀里……居然还抱着一只猫!一只肥硕的、毛色黄白相间的猫!那猫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显得格外娇小,正慵懒地打着哈欠,粉红的小舌头都露了出来。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只猫身上——金多多!是我的金多多!它看起来……甚至胖了点?只是毛发有些脏污打结。它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环境的恐怖,在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怀里,显得异常安然,甚至惬意!
“多多!”我失声叫了出来,下意识就想冲过去。
“大哥,人带来了。”卢令令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动作。他站在沙发侧面,姿态带着恭敬。
【四】
盘大哥(后来我知道他姓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粗糙的大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多多背上的毛。多多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他这才抬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门口的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
“我姓盘。”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在嘈杂的大厅里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你的事,等会儿再说。”他随意地朝旁边一堆杂物指了指,“站那边去等着。我先料理眼前的事。”
那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杂事。但其中的不容置疑,却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套住了我。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问多多,想立刻离开……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我像个被操控的傀儡,僵硬地挪动脚步,退到他指定的、靠近门边的一堆破轮胎后面。轮胎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橡胶和机油混合的怪味。
盘大哥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角落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门口那片被灯光分割出的黑暗,猛地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大厅里所有的喧闹:
“把人带过来!”
“带过来——!”门口立刻有人粗声粗气地应和,像某种信号的回响。
死寂瞬间笼罩了大厅。前一秒还如同沸腾兽巢的空间,此刻落针可闻。所有嬉笑、怪叫、咀嚼声都消失了。那些或坐或卧的怪人,无论是老的少的、残的缺的,此刻都齐刷刷地挺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近乎狂热的光芒,死死盯住门口那片黑暗。空气骤然绷紧,浓烈的腥臊味里,仿佛掺进了无形的铁锈味——那是血腥气的前兆。我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胸而出。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拖拽声从门口传来。两个同样形容怪异、穿着破烂的男人,像拖死狗一样,扭着一个拼命挣扎的人影进来了。那人穿着还算体面的西装,只是此刻被扯得七零八落,脸上沾满污泥和血迹,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放开我!你们是谁?要干什么?要钱吗?我有钱!放了我!!”他的嘶吼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尖锐刺耳,在大厅里回荡,却只引来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注视。
两个押送者毫不留情,其中一个猛地抬脚,狠狠踹在他的腿弯处。“噗通”一声闷响,那人惨叫着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满是垃圾和油污的地面上。
盘大哥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尊铁铸的凶神。他甚至没有看地上哀嚎的人,只是用一种平淡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对着空气说了一个名字:
“乌龙。”
如同接到了某种神圣的指令,人群里立刻有了回应。那个给我开门的独眼老头,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他猛地从角落的阴影里窜了出来,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敏捷。他那只完好的右眼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冰冷的光芒,浑浊的黄翳之下,似乎有野兽般的凶光在流动。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看盘大哥一眼,直接扑向跪在地上的人!干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更恐怖的是他的嘴——他张开了口,在刺目的灯光下,我惊恐地看到,他的牙齿似乎异常尖利,泛着黄黑色的、不祥的光泽!
“不——!”跪地者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拼命挣扎扭动。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撕裂的闷响!
乌龙老头那枯瘦的头颅猛地埋下,尖利的牙齿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咬在了西装男的侧颈大动脉处!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非人的本能和熟练!
“呃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爆发,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刺穿了大厅凝固的空气!鲜血如同失控的小型喷泉,猛地从那撕裂的伤口中激射而出!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有几滴甚至飞溅到我脚边的轮胎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
西装男的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地弹动、抽搐,双腿在地上乱蹬,双手徒劳地抓挠着压在他身上的、如同跗骨之蛆的乌龙老头。老头那只独眼死死盯着猎物痛苦扭曲的脸,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嗬嗬”声,如同野兽在享用美餐前兴奋的低吼。他的牙齿更深地陷入血肉,用力撕扯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鲜血染红了他的下巴,染红了他肮脏的衣襟,在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大片粘稠的、暗红色的湖泊。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大厅里所有的恶臭,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直冲大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视觉、听觉、嗅觉……所有感官都被这极端残酷、原始血腥的场面彻底淹没!我全身的骨头像是被瞬间抽走了,双腿发软,不受控制地颤抖,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服,冰冷黏腻。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喷溅的鲜血、那凄厉的惨叫、那撕咬血肉的声音在疯狂地回响、放大!
【五】
“呕……” 我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这不是人!这绝对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他们是魔鬼!是吃人的野兽!
就在我精神即将崩溃、嘴巴大张、一声尖叫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我身后袭来!一条坚硬如铁的手臂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勒住了我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让我窒息!同时,一只带着浓烈动物腥臊气的手,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是卢令令!他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了我身后!
“闭嘴!”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冰冷得像毒蛇吐信,带着绝对的警告和威胁,“不干你事!敢叫一声,拧断你脖子!” 他勒住我脖子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另一只捂住我嘴的手用力得让我脸颊生疼。
我被死死地禁锢住,动弹不得,只能像筛糠一样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的呜咽,眼泪模糊了视线。透过朦胧的泪光,我看到地上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西装男的身体不再剧烈弹动,只剩下神经质般的、小幅度的抽搐。他圆睁的双眼里,生命的光彩如同燃尽的蜡烛,迅速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凝固的恐惧和空洞。喉咙被咬开的伤口不再喷血,只有深色的血沫随着他最后的微弱呼吸,一点点涌出。
盘大哥依旧稳稳地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血腥虐杀,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怀里,金多多似乎被血腥味和惨叫惊扰,不安地动了动,但盘大哥粗糙的大手只是轻轻按了按它的脑袋,它就又安静了下来,甚至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布满老茧的手指。
当西装男彻底停止了抽搐,身体瘫软在地,变成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时,盘大哥才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行了。”
压在西装男身上的乌龙老头这才松了口。他抬起头,满是皱纹和血污的脸上,那只独眼闪烁着一种奇异的、餍足的光芒。他喉咙里依旧滚动着低沉的“嗬嗬”声,伸出舌头,极其缓慢地舔舐着嘴角和下巴上沾染的鲜血,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纯粹野兽般的习性。然后,他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抓住尸体的脚踝,毫不费力地将它拖到了大厅一个更阴暗的角落,随意地扔在垃圾堆旁。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蹲在旁边,喉咙里持续发出那种威胁性的低吼,似乎在看守着他的“战利品”。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乌龙老头喉咙里的低吼,还有我因极度恐惧和窒息而发出的、无法控制的粗重喘息。所有人都沉默着,目光重新聚焦在盘大哥身上,等待着下一个指令。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盘大哥对角落里的尸体和低吼的乌龙视若无睹。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再次投向门口那片深邃的黑暗,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冷酷:
“把制子带过来。”
“带过来——!” 门口再次响起应和,如同索命的回音。
很快,又是两个身影扭着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但这一次,被带进来的人状态截然不同。
这是个年轻男人,头发又长又脏,纠结成一绺一绺,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不明秽物。他被拖拽着,脚步踉跄虚浮,身体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透过肮脏的发丝缝隙,我看到了一双完全充血、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猩红眼瞳!那里面没有丝毫理智,只有纯粹的疯狂、混乱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痛苦。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拉成黏腻的丝线。他拼命地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两个押送者几乎要按不住他。
“嗬…杀…杀…嗬嗬…”他嘶哑地低吼着,混乱的词语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非人的癫狂。他被强行拖拽着,经过那片尚未干涸的血泊时,他似乎嗅到了血腥味,挣扎得更加剧烈,喉咙里的嘶吼变成了兴奋的咆哮。
盘大哥看着这个疯狂挣扎的年轻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表情。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冷酷?他缓缓地从那张破旧的沙发上站了起来。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移动,瞬间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整个大厅的空气似乎都随着他的动作而凝滞。
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那个被称作“制子”的疯子面前。疯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强大的压迫,挣扎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那双猩红的眼睛茫然地、直勾勾地看向盘大哥,喉咙里依旧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盘大哥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复杂,像在审视一件即将被丢弃的残破工具。他低沉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劝慰的残忍:
“你已经疯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疯子喉咙里的杂音,“活着也是受罪。最后……还是要被人打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疯子,或者给大厅里所有人一个理解的时间,“吃点好的,就上路吧。”
说完,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伸进自己紧绷的背心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板东西。灯光下,我看清了——那是一大块长方形的、没有任何包装的、颜色深褐近乎发黑的巧克力!边缘甚至有些融化变形,粘在盘大哥粗糙的手指上。
疯子似乎被那深褐色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猩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的好奇,挣扎的动作又弱了几分。
【六】
盘大哥没有任何犹豫。他左手闪电般伸出,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捏住了疯子的下颌骨两侧!力道之大,让疯子瞬间被迫张大了嘴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盘大哥右手拿着那块巨大的、没有任何包装的巧克力,毫不犹豫地、粗暴地将其整个塞进了疯子的嘴里!
“唔…唔唔!”疯子被堵得发出闷叫,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吐出来。
但盘大哥的力量根本不是他能抗衡的。塞进去后,盘大哥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同捣药杵一般,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捅进疯子的口腔深处!他用力地、反复地捣鼓着,强迫疯子将那块巧克力咽下去!动作粗暴而熟练,带着一种执行程序的冷漠。
“咕噜…咕…呃……” 疯子被噎得翻起了白眼,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水混合着被捣碎的巧克力酱从嘴角不断溢出,拉出长长的、深褐色的、黏腻的丝线。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吞咽和呛咳声,但那块巨大的巧克力最终还是被强行捅进了食道。
盘大哥松开手,退后一步,像欣赏一件完成的作品,静静地看着。疯子失去了钳制,身体猛地向前一扑,跪倒在地上,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和干呕,试图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他的脸因为窒息和痛苦涨成了猪肝色,眼珠可怕地凸出着。
整个大厅死寂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疯狂挣扎呕吐的疯子身上,空气中只剩下他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和喉咙被堵住的绝望呜咽。
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
疯子剧烈的呛咳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猛地僵直,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紧接着,无法控制的剧烈抽搐席卷了他全身!他倒在地上,四肢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疯狂地、不协调地抽动、拍打着肮脏的地面,发出“啪啪”的闷响。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白上翻,几乎只剩下布满血丝的眼白。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量的、白色的、粘稠的泡沫,泡沫迅速染上了巧克力的深褐色,混合在一起,如同污秽的沼泽泥浆,不断涌出,糊满了他的下巴和脖颈,散发出一种甜腻与腥臭交织的诡异气味。
“嗬…嗬嗬…” 喉咙里只剩下破风箱般无意义的抽气声。他的身体在剧烈的痉挛中渐渐失去了力量,抽动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终于,在最后一次猛烈的蹬腿之后,他彻底瘫软下来,一动不动。那双曾经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猩红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污秽的天花板,瞳孔彻底涣散。只有嘴角,还在缓缓流出粘稠的、深褐色的泡沫。
又一条生命,以一种更为诡异、更令人心底发寒的方式,在我眼前消逝了。浓烈的血腥味还未散去,此刻又混合了巧克力诡异的甜腻和呕吐物的酸臭,还有那深褐色泡沫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死亡气息。我的胃部剧烈地痉挛着,刚才的干呕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反胃酸水涌上喉咙,又被卢令令死死捂住嘴,只能痛苦地吞咽下去,灼烧着食道。极致的恐惧和生理上的强烈不适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全靠卢令令铁箍般的手臂支撑才没有瘫倒在地。
盘大哥冷漠地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了一件垃圾。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同样肮脏的破布,擦了擦刚才塞巧克力、捅喉咙的手指,然后随手将布扔在疯子的尸体上。他这才转过身,施施然走回那张象征着权力的破沙发,稳稳地坐了回去。
他坐下的瞬间,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我所有的恐惧和伪装,直刺灵魂深处。我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虫子。
“让金多多过来吧。”他淡淡地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仿佛刚才那两场血腥的处决从未发生。
这一次,没有押送,没有拖拽。大厅深处,一个相对干净些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熟悉的黄白色身影轻盈地溜达了出来。
是我的金多多!
它看起来状态好得出奇,甚至比走丢前还要圆润一点,只有毛发显得有些脏污打结。它迈着悠闲的猫步,完全无视大厅里弥漫的浓烈血腥味和两具刚刚冷却的尸体,也毫不在意那些目光各异、散发着非人气息的“人”。它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最终落在了沙发上的盘大哥身上。
“喵~” 它发出一声娇嗲的、带着无限依赖的叫声。然后,在所有人(或者说所有“生物”)的注视下,它后腿一蹬,轻盈地跳上了沙发扶手,用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盘大哥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刚刚才结束了两条人命的大手。
盘大哥那张狞恶的脸上,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堪称……温柔的笑意?虽然那笑意在刀疤和凶相的衬托下显得极其怪异。他哈哈一笑,声音洪亮,震得我耳膜发麻。他伸出大手,极其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多多毛茸茸的脑袋和脊背。
“小东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温和,与刚才的冷酷判若两人,“回去吧。娇生惯养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大厅里那些或老或残、散发着野性与腥臊气息的身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跟我们走了,也活不好。”
这极其人性化的、带着某种关怀的话语,从一个刚刚冷酷处决了两人的“魔头”口中说出,形成了一种荒谬到极致的反差,让我彻底懵了,大脑完全无法处理这矛盾的信息。
“啧!”旁边的卢令令极其不满地咂了下嘴,一步跨过来,动作快如闪电。他一把揪住还在盘大哥怀里撒娇的多多后颈皮,毫不客气地将它提溜了起来。
“没骨气的东西!”卢令令骂道,眼神里满是鄙夷,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恼火。他曲起手指,对着多多的小脑门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脑瓜崩,弹得多多“喵嗷”一声委屈地叫唤。
卢令令看也不看,随手就像扔一件垃圾一样,把还在喵喵叫的多多塞进了我的怀里。
“猫还你了!”他的语气极其不耐烦,“现在,可以滚蛋了!”
【七】
冰冷的、毛茸茸的小身体落入我怀中的瞬间,那熟悉的触感,那微微的颤抖,那“喵喵”的、带着委屈和依赖的叫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被恐惧和恶心冻结的神经。多多!是我的多多!它真的回来了!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坝!我死死地抱住它,把脸埋进它带着尘土和淡淡腥臊味、但无比真实的皮毛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蹭了它一身。
“多多…多多…”我语无伦次地叫着它的名字,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身体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剧烈颤抖。终于找到了!终于!这噩梦般的地方,这地狱般的场景,终于可以离开了!
我抱着多多,转身就想往门口冲,逃离这个血腥的魔窟!
“等一下。”
一个冷静的、带着点书卷气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一盆冷水浇在我狂喜的头上。
我猛地顿住脚步,惊恐地回头。
说话的是站在人群边缘的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件同样破旧、但相对干净些的灰色夹克,戴着一副断了腿、用胶布勉强缠住的旧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是这大厅里少有的、带着理性光芒的审视。他旁边一个缺了只耳朵、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正咧着嘴,对着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明显嘲弄的咕噜声:“教授的…黄耳朵…”
眼镜男——后来我知道他们都叫他“教授”——对同伴的嘲弄置若罔闻。他面无表情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破眼镜,从自己夹克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整齐、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纸片。那纸片很旧,颜色发黄,一看就有些年头。
他走到我面前,无视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的惊恐,将那张纸片在我眼前展开。上面是用工整的毛笔小楷写的一段竖排文字。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觉得那字体古朴有力。
“念。”眼镜男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像在宣读一份例行公文。
我愣住了,抱着多多,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张纸,再看看沙发上稳坐如山的盘大哥,最后目光落在旁边一脸不耐烦的卢令令身上。这又是什么名堂?这鬼地方还有仪式感?
“跟着我念。”眼镜男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直接开口,用他那带着点古怪腔调的普通话,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诵起来:
“有生之类,莫不重其性命。”
声音在大厅里回荡。那些原本或坐或卧、散发着凶戾气息的“人”,此刻竟都微微挺直了脊背,浑浊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虔诚的光芒,连角落看守尸体的乌龙老头喉咙里的低吼都暂时平息了。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肃穆的氛围。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残余的恐惧让我大脑一片空白。
“念!”卢令令在旁边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带着威胁。
我一哆嗦,看着眼镜男镜片后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又看看怀里懵懂无知的多多,巨大的无力感和逃离此地的渴望压倒了一切。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刺鼻的血腥味,用颤抖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磕磕绊绊地跟着念:
“有…有生之类,莫…莫不重其性命…”
“若天生天杀,自然之理。”眼镜男继续。
“若…天生天杀,自然…之理…” 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些文绉绉的词句,像沉重的石块砸进我混乱的脑海,激起一片茫然的涟漪。
“今为人所弃而死,非其道也。”
“今…为人所弃而死,非…非其道也…” 我艰难地复述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字句的含义开始隐约撞击我的意识——为人所弃?难道多多…或者这些“人”…?
“若见而不收养,无仁心也。”
“若见…而不收养,无仁心也…” 念到这里,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收养?仁心?这冰冷的魔窟里,谈何仁心?
“是以收而养之。”眼镜男念出最后一句,目光透过破镜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包含着审视、警告,还有一丝…期待?
“是…是以收而养之…” 我麻木地念完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大厅里那奇异的肃穆感似乎也随之消散。那些“人”的眼神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浑浊或凶戾,角落里的低吼声也再次响起。
眼镜男不再看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泛黄的纸片重新折叠好,珍而重之地收回夹克内袋。他的任务完成了。
“行了!”卢令令如蒙大赦,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磨叽完了!快滚!”他不由分说,粗暴地拽着我,像拖麻袋一样就往门口拖。
我被他拖得踉踉跄跄,只能死死抱住怀里的多多,生怕它再被抢走。经过那两具尸体旁时,浓烈的血腥和巧克力混合的死亡气息再次冲入鼻腔,我胃里一阵翻搅,强行忍住呕吐的欲望,扭开头不敢再看。
厚重的木门被卢令令一把拉开,冰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瞬间冲淡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
卢令令没有立刻松手,他拽着我,一路脚步飞快,沿着来时那条漆黑阴森的巷道往外走。多多在我怀里不安地“喵喵”叫着。巷道依旧黑暗,但此刻,这黑暗却让我感到一种逃离地狱后的、扭曲的安全感。
一直走到能看到远处主干道微弱路灯的地方,卢令令才猛地甩开我的胳膊。
“滚吧!”他站在阴影里,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声音冰冷而厌烦。
我抱着多多,双腿还在发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目睹两场凶杀的强烈刺激交织在一起,让我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但怀里多多真实的体温和细微的呼噜声,又像一根微弱的稻草,勉强维系着我最后的理智。
就在卢令令转身要重新没入那片代表地狱的黑暗时,一股强烈的、想要确认自己并非完全疯掉的冲动,驱使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的背影,结结巴巴地、颤抖地喊了出来:
“你…你们…你们杀人了!我…我都看见了!”
卢令令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缓缓地转过身。远处路灯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嘴角似乎向上扯起一个极其夸张、充满嘲弄和鄙夷的弧度。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嗤!”他歪着头,像看一个天大的笑话,语气轻蔑到了极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否定,“你眼花了,看错了,见鬼了!”
他顿了顿,最后一个词如同冰冷的石块狠狠砸向我:
“滚蛋!”
说完,他再不停留,身体灵活地一扭,瞬间融入了身后深不见底的黑暗巷道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夜风卷过空旷的街道,吹得我浑身一哆嗦。怀里多多“喵”了一声,用小脑袋蹭了蹭我的下巴。我僵在原地,卢令令最后那轻蔑的嗤笑和“见鬼了”三个字,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混合着大厅里血腥的场景,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认知。
眼花了?看错了?见鬼了?
【八】
可怀里的多多是真实的!它皮毛的触感,它的体温,它呼噜呼噜的声音,都无比真实!那喷溅的鲜血,那撕咬的闷响,那巧克力诡异的甜腻混合着死亡的气息,那抽搐的身体和涣散的瞳孔……难道这一切,都只是我因为过度焦虑和疲劳而产生的、一场极其逼真的集体幻觉?
我抱着多多,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路灯昏黄的光线将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滚烫混乱的浆糊,无数恐怖的画面碎片疯狂闪烁、碰撞:卢令令黄毛下冰冷的眼睛,盘大哥抚摸多多的粗糙大手,乌龙老头独眼里的凶光和尖利的黄牙,疯子嘴角涌出的深褐色泡沫,眼镜男平静无波地念诵古文的声音,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动物巢穴的腥臊气……所有感官记忆都在尖叫着“真实”!可卢令令那轻蔑的否定,又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地刺破这“真实”的气泡。
回到租住的小屋,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我才真正感觉到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劫后余生的寒冷和虚脱。多多从我怀里跳出来,似乎对熟悉的环境感到安心,踱着步去嗅它的食盆和水碗。
我坐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吐出酸水,喉咙火辣辣地疼。打开淋浴,冰冷的水冲刷而下,我拼命地搓洗着身体,仿佛要将皮肤上沾染的那股来自荒宅的、混合着血腥和腥臊的污秽气息彻底洗去。可那股味道,似乎已经渗进了我的嗅觉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躺在床上,怀里紧紧搂着失而复得、已经安然入睡的多多,我却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一闭上眼,那地狱般的场景就无比清晰地浮现:西装男脖颈喷溅的鲜血,乌龙老头舔舐嘴角的血污,疯子剧烈抽搐的身体,深褐色的粘稠泡沫……一幕幕如同最恐怖的默片,在眼前循环播放。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伴随着画面中鲜血的喷涌和身体的抽搐。冷汗浸透了睡衣,黏腻冰冷。我像一具僵硬的尸体,躺在黑暗里,被无边的恐惧和混乱吞噬,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拉扯。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际终于透出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也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勇气。
不行!我必须回去看看!必须确认!那到底是真实存在的地狱,还是我精神崩溃产生的幻境?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些“人”还在那里吗?那两具尸体呢?那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根救命稻草,或者说,更像是一种自虐般的求证。我轻轻放下熟睡的多多,蹑手蹑脚地起身。一夜未眠加上巨大的精神冲击,让我脚步虚浮,头重脚轻,但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支撑着我。
凭着昨夜混乱而深刻的记忆,我跌跌撞撞地再次走向那片区域。白天的景象与夜晚截然不同。废弃的绿化带在晨光下显露全貌,野草疯长,垃圾遍地。那些狭窄幽深的巷道,在阳光下也失去了夜晚的恐怖氛围,只是显得格外肮脏破败。
我小心翼翼地辨认着方向,拐过几个弯,终于,那扇熟悉的、黑黢黢的厚重木门出现在眼前。
它紧闭着。
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锁,像一张冰冷嘲笑的大嘴,死死地咬合在两扇门板中间的铁环上。锁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雨水冲刷留下的污痕,锁孔里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蛛网。门板本身的木质在日晒雨淋下早已开裂变形,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质纤维,油漆剥落得斑斑驳驳。门楣上方的砖墙缝隙里,几丛顽强的野草在晨风中微微摇曳。
眼前的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荒废已久。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窜起。不可能!昨夜这里还灯火通明,人声(或者说怪声)鼎沸!那扇门,明明是卢令令敲开,那个瞎眼的乌龙老头打开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死心,踉跄着退后几步,环顾四周。正好看到一个早起遛狗的大爷慢悠悠地经过。
“大爷!大爷!”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声音因为急切而嘶哑,“麻烦问一下,这…这宅子,有人住吗?”
大爷被我吓了一跳,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面色惨白、眼窝深陷、神情恍惚的年轻人。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扇紧锁的破门,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摆摆手:
“嗨!这破房子啊?”他语气带着点本地人特有的熟稔和不在意,“早八百年就没人喽!以前老王家盖的,气派着呢!后来人家儿子闺女都在大城市发了财,接他们过去享福咯!这房子空着,锁着,吃灰都吃了少说七八年啦!哪还有人住?闹鬼都没人敢来闹哦!”
大爷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七八年?没人住?昨晚……那灯火辉煌、群魔乱舞的大厅,那两场血腥的处决,那交还多多的场景,那让我念诵古文的仪式……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极度逼真、逻辑自洽的噩梦?或者…是我撞鬼了?
“不…不可能…”我失神地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盯着那扇紧锁的破门,“我昨晚…明明进去了…里面好多人…”
大爷看我状态实在不对,眼神像看一个疯子,牵着狗赶紧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年纪轻轻,脑子瓦特了……”
我不信!我不信那是幻觉!多多是真实回来的!那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鼻端!那股浓烈的动物腥臊气似乎还附着在我的衣服上!
一股邪火和偏执冲上头顶。我左右看了看,清晨的小路上空无一人。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猛地助跑,手脚并用地攀爬那不算太高的围墙!墙头的碎砖和灰尘簌簌落下,手掌被粗糙的墙面磨得生疼,但我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翻了过去,重重地摔在院子里松软的荒草和厚厚的腐叶层上。
眼前的情景,让我彻底僵住,如坠冰窟。
院子!昨夜那个走过时似乎还感觉有些“人气”的前院,此刻在明亮的晨光下,显露出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破败和荒芜!荒草长得比人还高,肆意蔓延,完全淹没了曾经的石板小径。枯死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扭曲的枝干,在灰白的天空背景下如同绝望的鬼爪。倒塌的假山石半埋在荒草里,一个早已干涸、布满裂缝和青苔的破鱼缸歪倒在一旁。厚厚的落叶和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腐败植物残骸铺满了地面,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着浓重的、潮湿的霉烂气息。
没有脚印!没有任何人类或动物近期活动的新鲜痕迹!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凉!
我深一脚浅一脚,像趟过一片绿色的沼泽,艰难地走向主屋。心,一点点沉入无底深渊。
主屋的门窗大多破损,钉着的木板和塑料布也早已朽坏,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正厅那两扇高大的、昨夜透出辉煌灯火的门窗,此刻同样被一把锈蚀得更严重的大铁链锁着。
我扑到布满灰尘和污垢的玻璃窗前,双手拢在眼睛两侧,拼命地往里面看。
光线透过破损的窗户缝隙射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里面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破沙发!断腿椅子!塑料凳!废弃轮胎!各种垃圾如同我昨夜所见,依旧胡乱堆叠、摆放着!啃光的骨头(此刻在灰尘中显得更加陈旧)、踩扁的易拉罐、油污发黑的餐盒、褪色的包装袋……它们的位置,它们散落的状态,竟然和我昨夜在灯火下看到的景象,惊人地吻合!
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又或是时光在这里凝固了七八年。那些“家具”和垃圾,保持着昨夜“使用”后的状态,只是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均匀的灰尘,像盖上了一层死亡的裹尸布。
然而,没有尸体!
没有鲜血!
没有那个威严的盘大哥,没有凶戾的卢令令,没有独眼的乌龙老头,没有戴眼镜的教授,也没有那些形形色色、或老或残、散发着非人气息的“人”!
空空荡荡!
只有灰尘在光线里无声地飞舞,只有死寂统治着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废墟。昨夜那浓烈的血腥味、动物腥臊味、巧克力的甜腻味、呕吐物的酸臭味……此刻,在清冷的晨风里,只剩下尘土和陈腐木头的气息。
我双腿一软,顺着肮脏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石。怀里没有多多,它被我留在了安全的家里。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彻底淹没了我。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昨夜经历的一切,那些无比真实的恐惧、血腥、触感、气味……此刻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虚幻。
真的是幻觉吗?一场因为过度思念多多、精神压力过大而产生的、细节丰富到可怕的集体幻觉?可是…那让我跟着念诵的、文绉绉的话又是什么?那“卢令令”、“乌龙”的名字…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古怪又有点耳熟?
我失魂落魄地翻墙离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回到租屋,多多立刻迎上来,亲昵地蹭着我的腿。我把它抱起来,感受着它温暖的、真实的生命,看着它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纯粹的依赖,昨夜那血腥恐怖的画面再次冲击脑海,与眼前温馨的场景形成撕裂般的对比。我头痛欲裂,精神恍惚,连续几天都浑浑噩噩,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把那一晚的经历当作一场过于真实、过于血腥的噩梦,努力去遗忘。
【九】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我瘫在沙发上刷着手机,一则本地突发新闻的推送跳了出来,标题触目惊心:
【骇人!城郊惊现野狗袭人惨案!一男子深夜惨遭撕咬致死!】
我的手指瞬间冰凉,颤抖着点开了新闻链接。
报道很简短,配图打了厚厚的马赛克。大意是说,昨夜在城西靠近废弃厂区的一片荒地,发现一具成年男性尸体,死状极其凄惨,疑似遭到多只大型流浪野狗围攻撕咬致死。警方初步调查,死者身份已确认,系本地居民王某(化名)。报道最后,记者似乎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据坊间消息,该王某曾涉及多年前一桩恶性入室抢劫杀人案,证据指向明确,但因关键证据链存疑等复杂原因,最终未被起诉……”
王某?入室抢劫杀人?证据确凿却脱罪?
这几个关键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个西装革履、被乌龙老头咬断喉咙的人!新闻里描述的死状——“撕咬致死”!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手机差点脱手掉在地上。难道……难道那晚……不是幻觉?
还没等我从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中缓过神,仅仅隔了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又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一个更离奇、更让我头皮炸开的视频。
拍摄者似乎是在海边夜钓,镜头一开始对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和自己的渔获。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镜头猛地转向远处漆黑的海面,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卧槽!大家快看!快看那边!那是什么?!一群狗!一群狗在海里游泳!我的天!它们要去哪?!”
镜头剧烈晃动、放大。像素很渣,画面模糊,但在惨淡的月光和拍摄者手机微弱的补光下,依然能辨认出:在离海岸线大约几百米远的海面上,影影绰绰,有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毛茸茸的身影,正奋力地朝着大海深处游去!它们排成一种松散的队形,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
拍摄者一边惊呼,一边解说着:“看到没?领头那只!好大!毛色…卧槽,好像是花的?五颜六色的?看不清!后面跟着的…黑的、黄的…还有…那只是不是瘸了?还有那只…眼睛好像有问题?天呐!它们这是要去哪?集体自杀吗?”
视频的评论区炸开了锅。有人说是特效,有人说是海市蜃楼,有人调侃是“哮天犬团建”。但其中一条不起眼的评论,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天灵盖:
“离海岸几十里外,是有个叫‘龟背屿’的小岛吧?早十几年就整体搬迁了,现在就是个荒岛鬼村。它们游的方向……好像就是那边!”
龟背屿?荒岛鬼村?
视频还在循环播放。我的眼睛死死盯住画面里那个领头的、在模糊像素中依然能看出体型异常庞大、毛色似乎驳杂(五色?)的身影。那昂首破浪的姿态,那沉稳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
盘大哥!
那个坐在破沙发上,如同绿林魁首,撸着猫,轻描淡写下令处决恶徒的壮汉!
还有那些奋力跟随的身影——断腿的、瘸腿的、瞎眼的、缺耳的……昨夜大厅里那些或站或卧、奇形怪状的身影,瞬间与画面中这些在海浪里沉浮的狗影重合!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昨夜经历的所有碎片——卢令令身上浓烈的狗味、乌龙老头撕咬的动作、盘大哥抚摸多多时那带着原始温柔的眼神、大厅里挥之不去的腥臊气息、眼镜男让我念诵的古怪词句、还有那两场看似残忍实则目标明确的“处决”……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个视频像一根线一样,猛地串联了起来!
不是幻觉!更不是撞鬼!
那些“人”……是狗!是成了精的狗!一群残疾的、被遗弃的流浪狗!它们聚集在那座荒废的宅院里,用它们的方式,审判着人间法律无法制裁的罪恶!
“卢令令”…《诗经》!《卢令》!开头就是“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就是黑毛猎犬!“乌龙”…《续搜神记》里那条救主的忠犬!“黄耳”…陆机那条能千里传书的狗!“制子”…“猘子”…狂犬!
还有那段古文!我发疯般地扑向电脑,手指颤抖着在搜索框输入记忆里那几个关键词:“有生之类,莫不重其性命…张元…”
搜索结果瞬间跳了出来!《周书》!南北朝时期!一个叫张元的人,收养了被遗弃的狗崽!他叔父骂他,他回答:“有生之类,莫不重其性命。若天生天杀,自然之理。今为人所弃而死,非其道也。若见而不收养,无仁心也。是以收而养之。”
一字不差!正是那眼镜男“教授”让我跟着念诵的话!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震撼、恍然、以及某种深刻悲悯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恐惧的堤坝。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那段古老的文字,看着循环播放的视频里那群在苍茫大海上奋力游向未知荒岛的狗影,久久无法言语。
它们不是魔鬼。它们是……义犬?是那些被人类伤害、遗弃,却依旧秉持着某种古老道义和“仁心”,用自己的方式执行着另类“天理”的存在?
那晚盘大哥看着多多说“娇生惯养,跟我们走了也活不好”时,眼底那一闪而逝的落寞……卢令令弹多多脑瓜崩骂它“没骨气”时,那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原来如此!
它们收留了走失的多多,照顾它,最后将它安然无恙地交还给我这个“娇生惯养”它的主人。因为它们知道,多多属于人类的世界。而它们自己,背负着伤痕和被弃的命运,选择了另一条路——聚集,审判,然后,离开。
我抱着多多,走到窗边。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我望向漆黑的海平面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有一群特殊的“审判者”,正带着它们的伤痕和道义,游向属于它们的、荒凉的“净土”。
它们对人类,是善是恶?我无法评判。但我知道,那晚荒宅里发生的一切,那血腥背后的冰冷“仁心”,那古老词句承载的重量,还有那群消失在茫茫大海中的狗影,将永远烙印在我的生命里。多多在我怀里轻轻“喵”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映着城市的灯光,清澈而无辜。我低下头,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脑袋,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心中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人类的世界有法律的网,有道德的尺,可总有些黑暗的缝隙,让罪恶如滑腻的毒蛇般溜走。而它们,那群被遗弃、被伤害的生灵,却在那座荒废的宅院里,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织就了一张另类的法网。那张网,由尖牙、利爪和古老的“仁心”铸成,冰冷,残酷,却似乎……直指人心最深处的罪孽。
视频里那群奋力渡海的狗影,领头那只五色驳杂的雄壮身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龟背屿……那个被人类彻底遗忘的荒岛,会成为它们新的“义犬堂”吗?它们还会继续它们的“审判”吗?那些逃脱了人间法网的恶徒,是否会成为荒岛暗夜中,下一场无声处决的对象?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晚的经历,彻底撕开了我平静生活的一角,让我窥见了一个隐藏在现实帷幕之后、冰冷、残酷却又带着奇异道义的世界。那个世界,由一群被人类世界抛弃的生灵执掌,它们有自己的法则,自己的“仁心”,自己的……复仇。
多多在我怀里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我轻轻抚摸着它温暖的小身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垠的黑暗。夜还很长。而海的深处,那座名为龟背屿的荒岛上,新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