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传》之丁大飞(13)


第十二章 最后邂逅

1999年,我中专毕业了。按照当初的协约,我要回老家国营客运公司的维修车间实习,实习结束没问题的话就是正式员工。

可是,那时候的客运公司刚实行改制完毕,各个环节基本都变成了私人承包,维修车间也不例外。老板只想要熟练的老师傅,对我们这种强行分配过来的学生蛋子很厌恶,既不能为他创造价值,还得担一份责任,于是,老板就百般刁难我们这些实习生,脏活累活都抛给我们,到了核心的技术环节,以打扫卫生的名义故意支开我们,这样,实习期我们基本除了打扫卫生,也没学到什么真正的技术。所以,实习期结束,维修车间以技术不过关为由拒绝接收我们成为正式员工。

但是毕竟花了那么多学费,当初上学的时候,又说好的包分配,所以,在总公司的压力下,还是把我们硬塞到公司的另一个维修车间。

总以为工作有着落了,谁知,才出狼窝又进虎穴……

这个车间老板,终日面目冷峻,再加上常年的油污浸染,像一尊大黑天护法神,他之所以这幅尊荣,一是因为效益欠佳,原本只能在国营车间修理和保养的客车,被人承包之后,有的都去社会上的修理厂了;二是之前公司的遗老遗少都需要他来养活,压力很大;第三个原因,就是我们的到来,让他很头大。

跟之前的实习车间一个套路,这位老板也让我们干脏活累活,每天收拾各种边角料,车间里大扫除等等。有时候,如果遇到没有修理任务——这是常态——我们几个小年轻会靠在墙角晒着太阳聊天,或者打扑克下象棋。

这时候,就能看到老板一脸凶神恶煞地远观,然后大吼:“别他妈玩儿啦!都给我干活儿!”

其实也没什么活儿,他就会让我们再打扫一遍卫生,或者擦拭工具。

直到有一天,看到我们下棋,他没有再吼,而是直接冲过来,把象棋连同棋盘都扔进了垃圾堆,还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谁敢捡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们终于捱到了第一个月的发薪日,老板发了一圈工资,唯独落下了我们几个小青年。我们几个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他为什么没有我们的工资,他说:“效益不好,没有你们的。”而且还特意说道:“以后如果效益好,每人每月100块;效益不好,就跟这个月一样。”

那天的午饭,我坐在桌子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默默低着头。爸妈很诧异,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说了实情,他俩面面相觑,还想再给我做做思想工作,我立刻暴走,冲着他们大吼道:“我实在干不下去了!我受够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爸爸妈妈毕竟宠我,没再强求我,只是在我平静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你不干这个,想干嘛?”

我无比坚定地说:“我要搞摇滚乐!”

当时,全国的摇滚中心是北京,但是举目无亲,人地两生,我不敢贸然前往。而我们的地区城市保定,也有浓厚的摇滚氛围,再加上当时一个发小在保定市一所大学上学,在我的影响下,他也喜欢上了摇滚乐。所以,我就跟另一个发小去保定投奔他,先扎下来,再一步一步实现我们的“摇滚梦”。

我计划攒钱买套架子鼓,就加入了来自江西一个很小的装修队。白天,我是勤勤恳恳的装修小学徒,晚上化身架子鼓小学徒。周末乐队整天排练。

我们的摇滚事业推进地非常顺利,在各自老师的带领下,我们观摩了各种演出,结识了很多摇滚同好。到后来,我们甚至也能接到演出了。

但是我对我们乐队的要求很高,就是尽量原创,于是,我们就是当时保定少有的原创乐队。

很快到年底,我们依旧沉浸在收获满满的喜悦里,但是,摆在我们面前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作为外地人的我们,不得不回老家过年了。我也攒够了买鼓的钱,回家前喜提崭新的架子鼓一套。

回老家之后,我们依旧坚持每天排练,由于没有隔音设备的加持,叮叮咣咣的声音立刻就招来了左邻右舍的观摩,父老乡亲们哪见过这阵势,就跟看西洋景儿似的,一个个乐不可支,倒也丰富了他们的文化生活。这些自来粉将我们乐队口口相传,县城本来就很小,很快,我们乐队的名气就传开了。当初,我以一个失败的汽车修理工身份离开老家,一年不到,我摇身一变,竟然以县里第一个摇滚鼓手的身份被人认知。

县里的电视台准备搞一场春节联欢晚会,正在征集节目,不知道谁推荐了我们,于是,晚会筹备组的人来我家参观,身后跟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他们说这是节目初审,当时哥儿几个都挺激动的,但是大家商量了一下:抱定平常心,不急不躁!所以我们依旧像平时一样排练,结果顺利通过审核,我们正式进入了县城春晚的名单。说实在的,这个剧情属实让我们几个始料未及。

巧合的是,春晚的场地就是我当年表演相声的那个大礼堂,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还能在这里继续表演,当年那个相声小演员,今天成了长发披肩的摇滚乐手,人生无处不惊喜啊。

演出的前一天,全员要彩排一遍,

由于春晚的参演人员众多,道具又很繁杂,所以候场彩排的人在进场门等待,前面的人彩排完毕从下场门走,经观众席离开,不许停留。

轮到我们了,不出意料,我们成了全场的焦点,甚至给演员通道造成了拥堵。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对于我们这个菜鸟乐队而言,这种炸裂效果,其实更多的源于“物以稀为贵”,并非我们的技术有多精彩。

彩排完毕,我们从下场门进入观众席的过道,我看到对面的候场过道挤满了浩浩荡荡的演员,中间还有一条长长的火红色舞龙。

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寻找声源,好像是从舞龙那里发出来的,但是被龙挡着,根本看不到人。

“演出完的演员不要停留!继续往出口走!”工作人员用大喇叭向我喊话,我赶紧走出了大礼堂。

次日晚七点,春节联欢晚会正式开始。

我们乐队在后台候场,大家互相提醒演出中应该注意的细节,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扭头,是丁大飞。

他穿着一身黄色的绣满龙鳞的民族服装,还戴着一顶类似李闯王头上的那种帽子。

我很惊讶,转身准备跟他寒暄。

“这边太吵了,咱们去那边聊吧。”丁大飞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说道。

恍惚之间,我瞬间回到了上次在这里参加六一汇演的场景,当时,为了抚慰我的紧张情绪,丁大飞也是指着那个角落,让我们去那里聊。

时隔十年,时光竟然在眼前轮回,一时让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昨天喊你,你怎么没回应啊?”丁大飞问道。

我很惊讶:“啊?原来那是你呀?那条大龙把你们挡的严严实实,我根本就看不到人啊。”

他好像存疑,一脸不悦。

“那个架子鼓,是你的?”他看了看我手里的鼓槌,又指着不远处的架子鼓问我。

“是啊,漂亮吗?”我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般满意。

没想到他冷哼一声,指着我的架子鼓,阴阳怪气地说:“‘无聊军队’?你们确实够无聊的。”

我的架子鼓腔上贴着“无聊军队”四个字的不干胶,那是我当时喜欢的北京朋克乐队的朋友们特意寄给我的,我很喜欢。

“哦,那是我喜欢的北京乐队,他们的鼓上也贴着同样的贴纸,算是致敬吧。”

“什么时候学的架子鼓?还组了乐队?挺神秘啊你。”他用拳头轻轻怼了我的胸脯一下。

“中专毕了业就开始学了,其实到现在也就学了个皮毛。不过搞Punk绰绰有余啦,哈哈哈……”我自己觉得很搞笑,可是丁大飞很明显没有Get到我说的笑点,嘴角抽动了几下,一脸尴尬。

“昨天彩排,大家都在议论你们,风头很足嘛。”

“没有吧?其实,也就是因为我们是县里的第一支摇滚乐队而已。”我继续保持谦虚:“大家纯属猎奇心理,他们又不懂啥叫摇滚乐。”

“下一步,有什么计划?”丁大飞问道。

“下一步?我们还没商量呢,过了年再定下一步吧,也许去北京发展。”我看他的表情愈加凝重,又补充了一句:“谁知道呢,不好说会有什么计划。”

丁大飞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一下一下地踢着墙角。

“你呢?你怎……”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话吧?”他抬起头,一脸的严肃认真。

“上次?哪句话?”我当然记得,但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上次说,如果你还打算搞文艺,可以加入我们,咱们一起发展。”他说:“还记得吗?”

我装傻充愣了,然后假装恍然大悟:“哦,这个呀。但是我搞的这个跟你那个也搭不上啊,而且我更喜欢原创,更喜欢目前这种路子。”

“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就你们这种玩儿法,在老家只会饿死,而且会被人耻笑。”他再补一刀:“你别不信!”

此时此刻,我们的聊天氛围,已经有一丝丝的火药味,对于加入他的“白事会”,我就从未走过脑子,但是也确实没有明确拒绝过他,让他以为我跟他始终同心同德,这确实是我的问题。事到如今,我有必要跟他摊牌,让他死心了。

“首先呢,从小我就喜欢摇滚乐,跟相声同样的热爱。我本想拉你一起,在我家还给你放过几次摇滚乐,我看的出来你非常反感,后来就再也没有让你听过,更没有聊过。长大后,我就很想亲自实践一下,想完成自己的这个梦想,目前来看,一切顺利。”我停顿了一下,继续保持严肃认真:“而你,很明显更适合你那个圈子,你在里面游刃有余,很享受,还能赚钱,我衷心祝福你。咱们走的完全是两条不同的路。”

“你……你就是个骗子!”丁大飞的脸涨得通红,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他对我的这个定性,让我属实没想到,完全不知道他何出此言。

“骗子?我骗你什么了?我给你承诺过什么吗?”我厉声质问。

“你……你,你喜欢乐器,喜欢音乐,凭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背着我?”此时丁大飞的表情,就像将自己的女友捉奸在床,搞得我哭笑不得,我正打算反唇相讥,乐队主唱的声音传来:“马上,什么情况?”乐队的几个弟兄听到了我们这边的喊声,走了过来。

这几个长发男对丁大飞怒目而视,越走越近。

“没你们什么事儿,不用过来,我再聊几句就过去了,等着我吧。”我伸手制止了他们。

“快点儿啊,该咱们上场了。”吉他手说道。

“有事儿吱一声啊,手痒了。”贝斯手将手指弄得嘎巴嘎巴响。

“首先,你我并不是捆绑关系,我们已经各自走上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乐。还是那句话,我衷心祝福你的人生选择,我也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我向丁大飞伸出一只友善的手。

我看到两行热泪从丁大飞的眼角流出来,铜铃般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我,他扶着墙的手,将墙皮抓出几道刺眼的痕迹……

“你……你就等着饿死吧!”丁大飞狠狠撂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丁大飞,多多少少影响了我当晚的发挥,不过对于一支摇滚乐队来说,聒噪刺耳,或许才是魅力所在,这应该也是我们成为当晚炸裂焦点的原因吧。

演出完毕,我们从后台的下场门离开,再也没有进过观众席。

这次,也是我与丁大飞见的最后一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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