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各奔前程

初中毕业——确切地说，是“混完”初中之后，我听从家里的安排，去外地上了中专，学习汽车修理技术，为的是毕业之后有国营单位接收。

暑假回家，有一天，村里一位老者仙逝，我代表家里前去奔丧。烧完纸钱，吃完席，就听得院里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大家都循声而去看热闹，我也凑了过去。

原来是鼓匠班开始表演了。

在我的老家，白事上必须要有“鼓匠”，吹拉弹唱样样俱全，这是标配，别小看这种农村的草台班子，他们并没有随着时间被淘汰，时代反而对他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宾客们吃完午饭，他们要敲锣打鼓活跃气氛；有人来烧纸钱，他们要唱“哭灵戏”；吃完晚饭，要唱河北梆子里的经典唱段；进入深夜，却是流行歌舞和蹦迪，甚至还有“时装走秀”。同行之间的内卷非常严重，逼着他们不断学习和精进，成为六边形战士，以免被时代淘汰。

所以，就需要不断有新鲜血液的填充，让队伍保持年轻化，增强竞争力。

“鼓手呢，快过来敲鼓！”一个双臂纹身，满脸横肉的光头大叔冲着人群喊道。

“哎，来啦！”有人在人群后面喊道：“看油哎，注意油唻！”

众人纷纷闪开，唯恐避之不及。

来人蹭到了我的后背，我本能的闪了一下，与此人结结实实打了个照面，这个照面吓了我一大跳。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儿时的同学——丁大飞，但是，他却染了一头柠檬黄的发型，每根头发都四散炸裂，就像电影《百变星君》里的徐锦江。身穿一个红色皮马甲，马甲上镶嵌了数不清的亮片，还有一些叮当作响的铁环。裤子的风格，很明显跟马甲是套装。脚蹬一双白色的尖头皮鞋。

看到是我，他愣了一下，脸唰的一下红了：“哎呦，真巧啊。”

“嗯，想不到在这儿还能遇到你。”我也很尴尬。

“我先忙啦，一会儿结束了咱再唠。”说完，他挤了进去，抓过光头大叔递过来的鼓槌，卖力的敲鼓。

丁大飞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想不到打中国大鼓也是有模有样，虽然他最小，但是气势上一点儿不落下风。

我看着他卖力的表演，满脸幸福地享受着众人的欢呼和掌声，我很好奇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没有歧视他的职业，我只是觉得，他的人生轨迹很有意思，我想过关于他的未来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今天这种。

我犹豫要不要等他结束表演再唠，但是既然答应了，那就等着吧。

我看到，随着人群的喝彩声和鼓掌声在频率和力度上的逐渐加强，大飞他们的表演也在逐渐变得癫狂，最后，所有鼓匠干脆都站起来演奏，其中丁大飞的样子尤其夸张，他后来干脆挎着鼓跳在了音箱上面，然后更加癫狂的打鼓，浑身每个细胞都在抖动，满头的黄发甩成了一个黄色的风车。

观众有节奏的齐喊：“嗨！”鼓匠们就齐刷刷地甩头，扭动，直到观众将节奏推向一个速度的极限，随着丁大飞的几声重击，表演宣告结束。

大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口哨声、欢呼声。

鼓匠们，尤其是丁大飞，举起双手，向大家频频点头致意，看到他脸上的绽放出的光彩，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最想要的吧。

丁大飞向我这边瞅了一眼，看见我还在，摆了下手，跳下音箱，奔我而来。

“怎么样？好玩儿不？”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像个凯旋的战士。

“嗯，挺……挺刺激的。”我竟不知该如何措辞。

“哈哈哈哈……”丁大飞笑的前仰后合。他这个笑，至少有三层意思，其一，他知道自己的举动让我始料未及，刺激到了我，所以他有种幸灾乐祸的心态；其二，我认为他的表演非常炸裂，将我震撼到语无伦次，他很有成就感；其三，对我的回答应该非常满意。

“你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东西，咱们一起走。”丁大飞摁住我的肩膀说道。

“你的工作……这就结束了？”我很疑惑，因为一般鼓匠会折腾到深夜才回家的。

“咳，我这算是‘实习期’，管饭就行，又不拿工资，凭什么不让我先走。”说完，他转身跑进东家的屋里，很快就背了一个超大的书包跑出来。

因为离家不远，我们就步行回家。

“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挺奇怪的？”丁大飞一脸坏笑问我。

我下意识上下打量着他，支支吾吾着说：“嗯……怎么说呢，确实……没想到。”

他就笑的很夸张，就像一个人整蛊别人成功后的那种胜利者的狂喜。

我也尴尬地笑。

“初中毕业之后，没考上高中，家里让我上职高，农林专业，每天就是跟着老师剪枝，扦插。上了几个月，觉得实在没劲，就退学了。然后，就对未来陷入了巨大的茫然，跟着我爸出摊卖过熟食，跟着我叔叔当过建筑小工，还差点盘下一个小水果摊来着。今年开春，去一个亲戚家吊孝，看到那些鼓匠的表演，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当时的心里立刻蹦出一句话‘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嘛！’于是，我就去问那个班主——就是喊我的那个男的，能不能让我加入他们。他问我都会啥乐器，我说啥也不会。又问我会啥才艺，我说会说相声。他就说，先让我打杂，当他们的助手，同时给我学习的机会。然后我就玩儿了命的干活儿，玩了命的表现，只为能加入他们。因为我觉得，我找到了我可以奉献终生的事业。”

丁大飞越说越激动，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吗，当咱们当年站在县里大礼堂的舞台上的时候，我有多么的激动吗？你知道我有多么幸福吗？你知道我有多么有成就感吗？”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

“自那之后，我就一直渴望舞台，渴望被众人围观，被众人欢呼喝彩，我觉得我生来就是属于舞台的。”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本以为，咱俩的合作能一直长期下去，甚至真的能登上春晚舞台——我知道你只当了个笑话，但是我真的对咱们的创作能力很有信心，但是……”

他突然变得消沉，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自从你留了级，一切都变了。你不再理我了，你有了你的新同学，新伙伴，新圈子。而我，却彻底走不出来了，整个六年级，我都很迷茫。没有朋友，更没有默契的玩伴，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他停顿了一下，我发现他在抹眼泪，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茬，只能也低着头，陪他一起走着。

“有一次班主任找我谈话，说我的成绩下滑很快，问我为什么。我直接跟她说，请求留级。因为我也想留级到你们班，咱们一起学习，一起毕业，考上同一所初中，再续咱们的辉煌。班主任非常惊讶，她说我的总成绩还不至于到留级那一步，努努力的话，考上重点初中没问题。还说，即使考虑留级，也得照会一下我的父母，协商之后再定。我一听，就做罢了。”

“那你后来怎么也……”

“考上了镇中是吧？”

我点点头。

“班主任找我谈过话之后，我也试过努力，最后发现徒劳，再加上考试的时候，整个人心里彻底崩溃，在试卷上胡乱填写，有的甚至直接交了白卷。当时就一个想法——我要在镇中等马上。”

“啊？”我惊呼。

“因为我很有把握，你肯定会“流落”到镇中的，既然不能同班，那就同校吧，先当你的学长再说，哈哈哈哈……”他笑的非常开心，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是啊，我即使再留十次级，也是镇中的命。”

他又变得严肃，确切地说是沉重：“可是再在镇中遇到你，我感觉，大家都有些生疏了，我们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默契状态了。这很正常，毕竟大家都长大了嘛，都有了各自的个性和人生目标，未来也会有各自的人生轨迹。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之前我的那些美好计划，确实都是不成熟的想象罢了。后来看到你很享受你的初中生活，我也很欣慰，就没再打扰你。”

此时，我已经泪如雨下，只是因为默默低头走路，他并没有察觉。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已经快到他家了。

“咳，这种东西，怎么说呢……”他袒露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我竟不知该如何接茬，有种莫名的尴尬。

“是啊，咱们其实左右不了什么，就听上天的吧，毕竟他老人家最大嘛，对吧？”他又拍了我肩膀一下。

我就挤出一个浅笑，“嗯”了一声。

到了那个熟悉的路口，我很自然就停下来了，准备像之前那样，说一些结束语，然后各回各家。

“急什么，去我家坐一会儿，让你看看我收藏的宝贝。”他拽着我的袖子，往他家的方向拉。

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跟他去了他家。

叔叔阿姨看到我很亲切，问长问短。丁大飞则兴奋地向我展示他的“宝贝”，其实就是一些风格类似于他身上那种光怪陆离的演出服，还有各种乐器。

“这个叫小号，吹起来比较带劲。”他竟然吹起了冲锋号，还挺振奋人心。

“这个叫‘长号’，需要两手配合，吹起来比较费劲。”他吹了一段《娘子军连歌》。

“对了还有唢呐。”他滴滴哒哒吹了一段《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我跟他父母为他连连鼓掌。

“这孩子脑子灵，学什么乐器拿起来就会。”

“嗯，对，他脑子灵脑子灵。”

叔叔阿姨一直就乐得合不拢嘴，看得出，他们一家三口都很享受丁大飞目前的状态。

一堆乐器演示的差不多了，丁大飞还准备将那些演出服一一穿给我看，说实在话，对于他的这些行头，我真的没有兴趣，主要是不忍看到昔日那个小学生变成各种“杀马特”，实在不忍卒睹。

“那个……不早了，我还得赶紧回家。”我边说，边往大门方向移动。

叔叔阿姨挽留我吃晚饭，丁大飞也让我多玩一会儿，但是我去意已决，边推脱边移动。

丁大飞搂着我的肩膀说道：“这就是我理解的艺术，艺术本就源于生活，我只不过让它回归了生活而已。”

“怎么样？加入我们吧？”

这让我始料未及，我赶忙说道：“我？我可不行，我没你脑子灵，那些乐器我看着就头疼，更别说……”

“先别急着做决定，你听我说，以咱哥俩的才华，只要咱们联手大施拳脚，很快就能独立撑起一摊。到那时，咱们收徒，让他们给咱们赚钱。再让徒弟们各撑一摊，给咱们交份子钱就行。这样，以后这个市场就是咱们的了，咱们不用再卖傻力气，咱们当大班主，躺着数钱就行了。”

面对他这一顿疯狂输出，我有些招架不住，要不说他的脑子灵呢，的确比我灵上百倍不止。关键是我这个中专生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消化起来相当费劲。

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自信而坚毅地说道：“人必有一死，人死了，就是给咱们送钱。”

我强做深思熟虑状，然后说道：“明白，今天先到这儿吧，你也容我消化消化，毕竟我还是个学生呢。”

“没关系，你随时都可以加入进来，我相信，你会来的。”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我们居然还礼节性的握了手，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他把我送到那个岔路口，我们互道珍重，我转身离开。

“你要不留级-该-多-好-啊！”丁大飞用手作喇叭状，一字一顿对着我喊道。

结尾，我听出了哽咽。

我苦笑一下欲言又止，干脆将千言万语化作一次摆手。

我真的对乐器没兴趣吗？我真的对文艺没兴趣吗？当然不是，我有自己的人生规划——

我要搞摇滚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