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光时刻
“六一”儿童节当天。
出发前，校长特意给我和丁大飞化了妆，每人满脸涂的僵尸白，再配合两道林正英式的粗大眉毛，大红色唇膏，外加两个圆圆的红脸蛋。我跟丁大飞互相看着对方，笑的前仰后合。
“哈哈哈，原来你是‘红二团’的。”
“你不也是嘛，彼此彼此，哈哈哈……”
他就像是动画片《天书奇谭》里那个小皇帝，而我，活脱脱就是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拿着大花环蹦蹦跳跳的马小军。
校长带着我们两个得力干将直奔县礼堂。
还没到目的地，老远就看到礼堂门口已经人山人海，大家都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排队进场。
全县的每个小学都派出了自己的才艺大军，放眼望去，全是“红二团”的，原来妆容都是统一的。目测几乎都以集体舞为主，花枝招展的小女孩们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
好像只有我们学校主打一个精兵简政。
“好家伙，其他学校都比咱们人多啊。”丁大飞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校长在极力缓解我们的尴尬：“那些蹦蹦跳跳的集体舞有啥看头，是吧？”
我跟丁大飞异口同声：“就是！”
“哟，张校长来啦？”旁边一位男老师热情地跟我们校长打招呼：“怎么？大部队还没到呢？”
“要啥大部队，兵不在多。我们有这俩强将，照样能打胜仗。”张校长指了指我跟丁大飞，自信满满。
我跟丁大飞相视一笑，内心很温暖，想不到校长对我们如此器重。我俩同时比了一下拳头，互相打气。
我们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亦步亦趋地步入了大礼堂。
礼堂的外貌，我在父母的自行车上看过很多次，这里面还是第一次进来。一下子豁然开朗，非常宽大，天花板高的遥不可及。墙上到处贴着毛主席语录，还有他老人家的巨幅画像。
你知道，如果将全县的小朋友都集中在一个室内空间，那种密集的高音声浪，几乎可以掀翻任何屋顶。
“咱们坐哪里？校长？”我需要大声说话，前面的校长才能听到。
“咱们哪儿也不坐，直接去后台报道，候场。”她也用喊得回答我。
后台，一位灰头发的女老师正在拿着本子核实各个学校的节目，并安排顺序。
我突然紧张起来，心跳飚的飞快，手心、脚心和额头瞬间渗出汗水。而丁大飞则不然，他更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张西望，只恨自己长得眼睛少。
“大飞，你不……你不紧张吗？”我问他。
“紧张啥？这不跟在咱学校演一样吗？无非就是人多了点儿呗。”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然后跟我耳语道：“你不会紧张了吧？”
我点了点头。
他拉住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没关系，以后大场面还多着呢，这刚哪儿到哪儿啊。”
我下意识想抽出手，他却攥的更紧，继续耳语道：“等咱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我看你还紧不紧张。”
他说完，我俩都开怀大笑。我竟放松多了。
“新街小学！新街小学的到没到？”那位老师喊道。
“哎哎，来啦来啦。”校长赶紧应着，然后冲我俩招招手：“快过来！”
“你们的节目是……相声是吧？”那老师从眼镜上方向我们撇了一眼。
“嗯是。”校长应道。
“演员名字报一下。”
“我是逗哏，丁大飞。”
“我是捧哏，马上。”
“哟，俩人儿还挺机灵呢。”那老师突然笑着看着我俩：“相声的名字呢？”
“《赞-家-乡》！”我跟丁大飞异口同声拉着长声。
“好，你们第……”
可能丁大飞感觉到我的手又开始抖了，紧攥了一下。
“第八个上场，也就是东关小学的集体舞《小小太阳花》之后，记住了吗？”
“哎老师！”丁大飞举起手。
“你说，小朋友。”
“老师，能不能在报幕的时候，说我们的相声是‘原创相声’啊？”
那位老师竟怔住了，少顷才缓过来，惊讶地问：“什么？是原创的相声？”
“对啊，我们俩创作的，里面还有我们改编的歌曲呢。”丁大飞的得意满满写在脸上。
“好好好，必须强调一下。”她边说，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你们可真厉害！”
校长让我俩哪儿也别去，就乖乖在后台候场，她要去接我们学校的师生观众团。
校长一走，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走吧，咱们去那边对对词。”丁大飞指着不远处一个角落说。
“你说，校长她……”我忧心忡忡地问丁大飞：“演出前还来吗？”
“忘掉校长吧，她可陪不了你一辈子。”丁大飞露出一副成熟的表情，确切地说是一副大人那种略带轻蔑的浅笑，这个表情我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在这个表情面前，我瞬间觉得自己弱爆了，就像个柔柔弱弱的草莓兵，而丁大飞，则是一个解放军战士。
我们蹲在那个角落里，就像两个永远不会被人察觉的摆设，任由眼前人来人往，步履匆匆。
“是不是在这儿感觉放松多了？”丁大飞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好像已经掌握了抚慰我的方法。
“嗯，好多了。”我羞愧地说道：“谢谢你啊大飞。”
“好啦，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再对对词吧。”
我俩认真演练着，他的沉着冷静，也感染了我，引领着我逐渐进入状态。那些跑老跑去的小朋友们，竟被我们的表演吸引住，纷纷停下脚步，观摩起来，还不时报以掌声。
“丁大飞！马上！”突然有人喊我们，我循声望去，是班主任带着班长来了。
“怎么样？紧张吗？”班主任悉心地问我们。
我支支吾吾，丁大飞大大咧咧地说：“这有啥紧张的，多啊大点事儿啊。”他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对吧马上？”
我点了点头。
班长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对我小声说：“我进礼堂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你妈妈也来了，不知道现在进没进来。”
“啊？”我心说，这不是给我添乱吗？
我跟丁大飞说我必须去门口看看我妈，阻止她进来，否则我就彻底不会演了。他看了看节目单：“你可得快点儿啊，还有四个节目就该咱俩了。”
我跑进礼堂，路过我们学校的观众席，同学们想看到了明星，都站起来欢呼鼓掌，齐声叫着我的名字，我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冲他们点了点头。径直往门口冲，校长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你干嘛去？”
“校长，我妈在门口，我怕她进来影响我，我得把她轰走。”说完，我挣脱开校长的手，继续向门口冲去，我的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帮粉丝。
我推开沉重的大门，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没有我妈妈的身影。
“阿姨在那儿呢！”一个同学指着某处喊道。
我妈正趴在一扇小窗台上向里张望。
“妈，您怎么来了？”我走过去，不悦地说道。
“哦，我正好路过，看这里面挺热闹，就想来瞅一眼。”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妈妈是莫大的惊喜，但是看到我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尴尬，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她在撒谎。
“阿姨，进去吧！进去吧！”两个同学一人一个胳膊，拉着我妈就往门里拽，妈妈却没敢动，怯生生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命令。
“回去吧，人家不让家长进！”我冷冷地说道。
“谁说的，刚才我还看见……”一个同学急忙争辩。
“行，那我就忙我的去了，本来也是碰巧路过嘛。”妈妈将两个胳膊缓缓放开，脸上挤出尴尬地笑。
我头也不回地转身跑进了礼堂的大门，同学们也一窝蜂地跟我跑了回去，甩下一声声“阿姨再见！”
跑到后台，我坐在角落里，极力让自己平缓下来。丁大飞坐在我旁边，搂着我的肩膀：“抛开杂念，认真背词儿！”
前面的节目一个个上去又下来，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东关小学的集体舞《小小太阳花》上场，新街小学的相声《赞家乡》做准备。”刚才那个老师用纸筒当喇叭冲我们喊着。
我腾就站起来了，眼前竟一阵晕厥，险些栽倒，丁大飞立刻扶住了我：“你激动啥？咱们是下一个！”
我的肚子突然一阵绞痛，就像上次朗诵会之前的那种感觉，一种不详之感迅速袭来……
“你怎么了？”看到我捂着肚子，丁大飞吓坏了。
“肚子又……开始疼了，就像上次……那样的疼。”我呻吟着。
丁大飞也吓坏了：“啊？不是吧？你又要拉肚子？”
“我……我……”我竟下意识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
校长过来了，看到我的样子，大惊失色：“怎么了马上？”
丁大飞将校长拦住：“校长，没事儿，交给我。”他还比了个“OK”的手势。
只见他看了一眼下场门，冷静地扶着我的两个肩膀，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看着他。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的眼神里透露着无可辩驳的坚毅，就差喷出火苗子来。
“你其实就是单纯地紧张，这是心理作用，现在它要征服你，你不能认输，必须跟它开战，而且你必须要将你的紧张打败！彻底击溃它！”
我觉得他说得对，的确是这样，我看着他的眼睛，从那里面飞快汲取着营养。
“你现在闭上眼睛，想象着你在跟它打仗，你必须用你从克塞号、孙悟空、希曼和郭靖身上学到的所有招数全都用到它身上！往死里揍！在《小小太阳花》完毕的时候，把它彻底消灭掉！”
我听从他的命令，闭上眼睛，在脑际里跟一个叫“紧张”的怪兽鏖战，《小小太阳花》的配乐就像为我擂的战鼓，观众的欢呼和鼓掌就像给我的鼓励。
“新街小学的相声《赞家乡》准备上场。”
我立刻睁开眼睛。
那位老师向我们招手，我们赶紧跑过去。
“跟你们说一下，我刚发现，咱们只有一个立式话筒，你们两个需要两个话筒，咱们还有一个广播话筒可以临时应急。”
“广播话筒？”我跟丁大飞同时惊呼。
“对，就是这个。”那位老师拿出一个带底座的台式话筒，麦克风上还绑着一块红布。
我跟丁大飞面面相觑。
“你俩谁是捧哏？”
我举起手：“我是。”
“来，你用吧，你的肢体动作比他少。”老师把话筒递给我，我接过来，差点闪了我的腰，“妈呀！这个铁疙瘩也太沉了吧！”我心说。
丁大飞一把抢过去了：“什么逗哏捧哏的，我拿这玩意儿一样能说好相声。”
“是吧？”他还碰了我肩膀一下，挤了一下眼睛。
随着最后音符的休止，《小小太阳花》结束了，小女孩们乌央乌央跑下了舞台。
女主持人款款走上台：“下面，请欣赏新街小学的原创相声《赞家乡》，掌声欢迎他们。”
我们往台上走的时候，丁大飞低声问我：“打败它了吗？”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四周围都是各种各样明晃晃的灯光，观众席好大啊，人好多啊，那群鼓掌最热烈的，不就是我们学校嘛。而且，我还看到下面有一个巨大的摄像机正对着我们，还有一位摄影师端着摄像机在我们周围认真拍摄着。
我跟丁大飞向台下鞠了一躬，他就开腔了……
实际上，我是骗丁大飞的，往台上走的时候，那个怪兽还压在我身上。但是，随着跟丁大飞一板一眼地走起来，我逐渐占了上风，当台下的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掌声一波一波响起，我，已经成了那个霸气的胜利者！
我们的表现竟出奇的好，我们的表情、肢体和发音吐字，比平时排练的最好版本还要优秀，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我自己。
好像观众的积极反馈是对我的滋养，礼堂里的每个光亮，每个角落……都因我而存在，这一刻，我竟然是这里的焦点，是统治者，我的每句话，每个动作，竟然可以影响台下每一个人的反应。太神奇了，有种恍若隔世的超现实感。
快结束的时候，我竟然对这个舞台有些依依不舍。
随着丁大飞的最后一个包袱甩出来，我紧跟一句：“去你的吧！”
我们的演出正式结束，我们后退一步，认真鞠了个躬，台下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弯着腰的丁大飞还不忘向我挤了下眼睛。
我们走向下场门，一进后台，我跟丁大飞立刻击了个掌，然后拥抱在一起，他还把我腾空抱了起来。
“哈哈哈，我就说咱们肯定能炸场吧？”
“是啊，比平时的排练还强呢。”我也相当满足。
这时候，校长、班主任也来了，后台的口上挤满了一个个小脑袋。
“马上，你的肚子……”校长关切地问我。
我居然早忘了这回事，摸了摸肚子，得意地说：“好啦！”
“真好了？不行咱去诊所看看吧。”
丁大飞佯装跟我耳语，实则故意让校长听到：“咱不告诉他们！”
在校长的带领下，我跟丁大飞像凯旋的英雄一样回到了学校的观众区。
我竟然发现，我妈妈也坐在那里，可是，刚才在台上我根本就没看到她呀。
“是我让你妈进来的，自己儿子演出，当妈的凭什么不能看啊。”校长继续说道：“为了不打扰你，你演的时候，她躲在应急门那里偷偷看完的。”
“还不快给阿姨一个大大的拥抱？”丁大飞用胳膊怂恿着我。
那一刻，我根本把持不住，一个箭步冲到了妈妈的怀里：“妈，对不起！”任由眼如雨下。
透过泪水，我看到丁大飞带着满足地笑，缓缓向我比出一个大拇指……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