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嫂子

玛力家的新娘不见了!

小村庄里的消息长脚了,半天功夫便传遍了全村的各个角落。

说起玛力家的新娘,全村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的。

玛力家的新娘不但人长得俊,个头高,还特别能干,针线活做得好不说,锅灶上茶饭也好,庄稼地里更是行家里手。

人们都说不知老实巴交的玛力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玛力可不这样想!

玛力看不出自己的媳妇好在哪里,他常年在外求学,被父亲拽回家,稀里糊涂娶了门亲。“我有说过我喜欢她吗?我见过她吗?”玛力在心里责问父亲,可是人微言轻,他拗不过父亲。

结婚没几天,玛力又卷起行李出发了。

                      1

新娘子还没来得及记住丈夫玛力的模样,就被丢在一个陌生的家里。

在娘家是被爹娘宠爱的小姑娘,到了婆家就是大人。伺候公爹,照顾小姑,家里家外,什么事都要抢着干在前头。

没几个月功夫,新娘子贤惠能干的名声就传遍了小村。

玛力是我哥,新娘子是我嫂。

我想,如果我爹一直在,玛力死也没有休妻的胆,别看他在别人面前文质彬彬,一副有学问的样子,我可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他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罢了。

可是,我爹在那个秋天的早上,在帮一头驴子一起拉石磨的时候,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

我大哥那时已经分家,他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从来对我们不管不顾了。

我和妹妹从小没了母亲,现在父亲也不在了,我们俩才七八岁,成了可怜的娃,幸好有新嫂子在,她对我们很好,记得她那时连二十岁都不到,却像大人一样撑起了一个家。

没想到,她辛辛苦苦撑了半年,盼来了玛力,也同时等来了一纸休书。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我和妹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像平常一样跑去嫂子屋里,看见玛力还蜷在炕上死睡,我们跑去厨房,厨房里冰灶冷锅,没有往日的温暖,我和妹妹光着脚丫跑出家门,在院子里喊“新嫂子——”,在田埂上喊:“新嫂子——新嫂子——”

我们逢人便问:“你们见我新嫂子了吗?”问着问着,我的眼泪下来了,问着问着,妹妹眼泪鼻涕一大把。

不一会儿,全村都知道,我家的新娘嫂子不见了。

我们又返回家,左一脚右一脚踢醒玛力,问他:“新嫂子呢?”他对着我俩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她回家了,不是你们的嫂子了!”

我们打开炕头的木头箱子,想找新嫂子的新衣裳,里面空空如也,我们去翻找木箱旁边的针线筐,想找新嫂子纳的鞋底绣的鞋垫,没有,我们爬到炕洞里,想找新嫂子干活时经常穿的旧鞋子,什么也没有。

新嫂子像是一滴水,蒸发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在这个家,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和妹妹泪眼朦胧,面面相觑,像做了一场梦。

很多年以后,我学会了一个词“尊严”,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我的那个嫂子。

                      2

玛力喜欢上了他老师的女儿。

玛力是个白面书生,性格内向,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也谈不上聪明,但有个优点,特别尊重长辈,从不对他们说半个不字。

他跟随的老师是个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有个女儿,可惜玛力见到她的时候,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

玛力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合欢,她性格开朗,又受父亲宠爱,加上玛力比她小六岁,还是个青涩的少年,也不避讳他,哪知道玛力情窦初开,一见钟情,心里眼里都是她了。

合欢出落成大姑娘了,过了几年,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欢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家境不错的庄稼人。

玛力埋下心头的苦,奉父命也娶了媳妇。他知道他和合欢之间的差距,家境、年龄、婚姻,每一道都是深不见底的鸿沟,生生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可是,有谁知道,命运在冥冥之中发力,一些山川变成了平底,一些湖海耸成了峰峦。有些人渐行渐远渐无书,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近了。

性格开朗,天真无邪的合欢嫁到婆家,就受到婆婆“家法”管教,笑不露齿,不出声是基本的,大清早做一大家子十几个人的饭,吃饭时还得坐在柴堆上等吃剩的才能吃,理由是媳妇是不能上桌的。

做不完的饭,洗不完衣服,讲不完的规矩,这还不够,那个五大三粗的丈夫在婆婆的教唆下,居然从爆粗口发展到家暴。有一次,那家伙揪着合欢的头发往墙上撞。恰好被合欢的哥哥撞见了,一顿雷霆之怒后,他领着妹妹回了家,休了丈夫。

玛力的老师脸面上过不去,羞于见人,给玛力他们放了假,闭门不出了。玛力既心疼合欢又心疼老师,告别他们回家的路上,玛力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要休妻!

                      3

玛力疯了!

他又给我们娶回一个嫂子。

玛力把我和妹妹丢下两个多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娶了他老师的女儿,是个离过婚的女人,竟然比他大六岁。

嫂子进了门,我和妹妹虽然不乐意,碍于情面也要打个招呼。我和妹妹偷偷撇撇嘴,切,这个玛力眼睛里一点水也没有,把那么好的嫂子休了,娶回来一个老阿姨。

说老阿姨当然是我们夸张了,可是这个嫂子也太不起眼了,首先是个头儿,竟然跟我和妹妹差不多,可我们还不到十岁呀!个子矮就不说了,还不会做针线,做的饭也不好吃。唉,玛力到底看上她哪点儿了?

再看玛力,啧啧,直接变了一个人!

以前不苟言笑的玛力,突然变了个人,整天眉开眼笑,有时候还会开几句玩笑,他看嫂子的眼神,说不出什么感觉,就像看到一朵美艳的花朵,或者一盘山珍海味。也不对,就像看着自己的爱人。

可不就是他的爱人!

总之,在玛力眼里,合欢嫂子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他们俩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玛力从来不对嫂子做的饭菜挑三拣四。

合欢嫂子女红不咋地,可是有一个绝活,她——会——泥巴工,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说法,反正这是我想出来的。

合欢嫂子会砌锅灶,砌火炉,火墙等各种农家用的“设备”,只见木柄铁面的泥抹子在她手下翻飞,不用水平尺,不需要拉线,砌出来的东西方正平整,有模有样。

第一次见到她造出“杰作”的时候,我和妹妹惊呆了,哈喇子流了一地。

我们开始叫她“嫂子”。

邻居大嫂大婶们说玛力和嫂子长久不了的预言一一不攻自破。

                    4

玛力能娶回老师的女儿,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他经常掐自己,怀疑这幸福是不是真的。

可是,好景不长,真正的考验来了。

说自然灾害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当时,就是觉得眼睁睁看着粮食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难了。

玛力本来就又高又瘦,现在更是瘦成了麻杆,有时候,他为了省些力气,话也不说。他一介书生,书没读出名堂,手无缚鸡之力,谋生的本领一样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忍饥挨饿。

树皮被剥光了,土豆地里已经翻了无数遍,连鸽子蛋一般大的土豆也找不到了,野菜挖光了,米缸见底了。邻村的路上有了饿殍,有人吃了白色的泥土撑死了。

愁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有个尽头啊!

有一天,玛力醒来,习惯性地伸出手臂去搂合欢,扑了个空。他一惊,坐起身子喊:“老婆子?老婆……”,刚一张口,两个面黄肌瘦的妹妹进了屋,也急巴巴地问:“哥,我嫂子呢?我们饿!”

玛力站起身,忽然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他强撑着身子挪动,掀开锅盖,想给两个黄毛丫头找点吃的,可是,锅张着黑乎乎的大嘴望着他,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

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是合欢,玛力心头涌过一阵狂喜,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哥,玛力……”玛力缓缓睁开眼,是合欢扶着他的头,两个妹妹拍打着他的脸,“来,喝几口米汤,你饿晕了!”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滑落到脸颊,玛力紧紧握住合欢的手,张开嘴喝了一口,那生命的琼浆玉液啊。

“我父亲让我问你好呢!”合欢接着说,“我怕你们等急了,饭也没顾上吃,借了一袋米就往回赶。担心路上不安全,走的树林那条道。”

玛力像是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5

嫂子除了偶尔从娘家接济我们,还用自己的手艺换物资,比如用半天时间给人家砌个锅台,换回几个土豆等。

有一次,家中弹尽粮绝之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嫂子竟然到几里外的一个麦田里捋了几串麦穗回来,熬了几顿稀饭让我们度日。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经历,确实捡回了我们的命。

我们一家在嫂子的呵护下度过了那场浩劫。

后来,嫂子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再后来,嫂子老了!

嫂子的大儿子结婚的时候,我和妹妹欢天喜地,为大侄子装饰新房,一个买了大地毯,一个买了七七八八一大堆东西。

嫂子的腰佝偻下来,像一个黑色的虾,她显得更矮了。

嫂子92岁了,剩了几颗牙,只能喝稀饭。但是她的眼神依然很清澈,干瘪的嘴唇说出的话还是那么清晰。

玛力也老了,86岁,牙齿七零八落,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我们两个老妹,还是只有他的老妻,他注视嫂子的眼神,不知为什么,晕!总让人泪湿眼眶。

玛力称嫂子“奶奶”,嫂子称他“爷爷”。

真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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