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会逃学,但凡是熟悉我的人们,似乎谁都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逃学这种事,似乎不可能与我相干的。
我小学时那会,在亲人、老师和同学的眼中,我的人设似乎就是应该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学生,爱学习、成绩好的孩子和学生。
我确实也正如人们所想的那样, 谁说哪个学期的期末统考,在全公社十多个村寨的同一年级,不是数一数二的,还常常代表我们那所片完小参加作文竞赛、数学竞赛、全能竞赛,没有哪一次名列前茅,捧回几科的头名状元回来,为学校争得这样那样的荣誉。
然而,我竟然逃学了,而且带着我们全班30多个同学一起逃学。那一年,我读小学四年。
那是年秋天,我刚刚上小学四年级。大约国庆节之后,也正是我们十里八乡苗寨的秋收农忙季节。白日里,父亲忙完一天教学任务,安排好学校里的所有工作,下午放学以后,父亲常常要赶回四五公里远的寨子里帮娘一起抢收谷物回家。
我读小学二年级,父亲服从组织安排,被学区领导调任到我们邻村的一个寨子里教书。这所小学是一所片完小,就在我们寨子的山脚下。学校有一至六年级六个班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父亲是被学区校长安排到这所片完小里当校长的。
虽然父亲是个校长,可他一样跟别的五个老师一样,一样兼任一个年级的所有课程。除此外,还要负责整个学校的各项管理工作。
按常规,那时的民办老师一般是不可能离开自己所在的村寨里,调到别人村寨里教书的。因为民办老师远不及公办老师的工资高,民办老师安排自己所在的村里,还可在工作之余帮着家里干些农活,添补家用。
也许是学区领导是对父亲工作能力的肯定,是对父亲工作负责的信任。于是破天荒地把还是民办教师的父亲调到别的学校工作。
父亲便了我们乡公社里第一个,也是唯一被学区安排到邻村寨子里教学的民办老师。那一年,父亲35岁,工资25元。但父亲没有跟学区领导说自己的任何困难,二话没说就走马上任。
我从小学二年级起,就随父亲来到这所片完小里读书,一直到小学毕业。父亲也从小学二年级起,一直教了我五年,他既是我们的校长,也是我们的班主任,更是我们班上的各科老师。在这所片完小里,也就六年老师,每个负责包一年级的教学任务。
对于包班教学,对父亲来说,这是比他以往任何一年的工作任务还要轻松得多。因为在之前十多年的教学工作,父亲在我们村寨的小学,从他十八岁开始担任民办老师以来,一直担任是复式教学,即一个老师要教两个年级的所有课程。
上课时,就将黑板划成两半,一半一个年级用,给一个年级讲课时,另一个年级就做作业。随后,又换过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中师毕业后参加工作时,被分配到离我家一百多公里另一个苗寨的一所小学教书,正好也像父亲当年一样,因为老师少,不得不进行复式教学。因为从小就常常受到过父亲多年的耳濡目染,这对于我的教学方式,我也就轻车熟路了。
一天晚上,父亲跟我说,第二天家里请来我的三个舅舅和几个叔叔婶婶,一起帮忙打谷子,他请了一天假回去帮忙。因为我们家有五丘田稻谷一块儿熟了,再不抢收,过几天可能秋雨就要来了,连绵的秋雨,那谷子就会烂在稻田里发芽了,那这一年也就没吃的了。
刚刚那一年,国家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才开始不久,也刚刚遇上一年好收成,父亲和娘过了半辈子食不果腹的日子,好不容易遇上国家好政策,分田分地,多劳多得,又恰好是一年的风调雨顺,稻粮丰收。
父亲走之前,跟别的老师说了,请他们帮照看班上的学生。至于教学上的事,父亲全权交给了我。让我代父亲给班上的同学上课,讲课文讲习题。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好几回让我给我的同学讲过课了,不仅是我,我们几个学习好的同学都上过讲台,当过小老师,给班上的同学讲课。
在教学方法上,父亲是个善于创新、敢于创新的人,虽然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师范毕业生,然而的教学方法多样性,常常让他的学生学得快、理解深、学得牢,他独创的情境作文法,日记作文法,即景即兴作文法,问题导向阅读法,习题导向数学解题法,兴一反三解题法……,让我们学得有趣,学得有味。
那一晚,父亲跟我说,明天就学《邱少云》一课,他已经把课文所需掌握的知识用十个问题列了出来,只要组织同学在反复阅读之后,有些可以在课文上找到答案,有些可以分三个小组讨论解答,不管结果如果,必须用我们自己的话来回答。之后,再结合课文内容,分析课文的中心思想和课文语言的特色。语文可以用一个上午完成。
至于数学,他布置了十道题,要我们先自觉例题,再一个一个完成作业,那可以算是真正学会那一节的数学内容了。
父亲常常这样激励我们去探讨学、去探索学,让我们学会自学,在自学中解决问题。他再用一节时间为我们总结规律性知识点。
父亲交待我的第二天教学任务后已是晚上八点多了。于是,他借着月亮之光,徒步赶回五公里外的寨子,而且回去的路全是上坡。父亲还是在回去的路上砍一挑柴一同回家。
父亲常常在来的路上,把磨得又快又亮的镰刀藏在路边的草丛里,以便时常从路上带回一担青草喂牛,或砍一挑柴做饭。
这一切,就是一个远离村寨工作的民办老师的家常便饭。因为他们要生活,要养儿育女,要妻子分担沉重的家务。
父亲回家,我一个人做晚饭,菜是中午时我们潘老师分了一大碗炒得香香的猪肉片。潘老师是我们片完小所在地一个驻军军官的妻子,是个营长的妻子。潘老师和她的营长爱人有一个5岁的儿子。我只知道他们只从广州军区调过来驻军的。
当地学校所在地的寨子常年有一个团三个营的兵力驻扎在这里,部队在这里修建好几个防空洞。我们不知道用来做什么?我那时只想,潘老师真好,隔三差五分我和父亲肉吃。
营长和父亲兴趣相投,性格相投,营长来了不久,便安排了一名部队年轻班长当我们的少先队辅导员。后来,在父亲和营长的共同努力下,驻军与村里、学校共建文明村、文明校的坚强后盾力量。
记得国家第一个教师节那天,部队给我们学校赠送好多礼品,包括给我们书包,还是崭新的课桌,作业本,数百本图书。当然,还有我们这些孩子常年很少见过的糖果,着实让我们甜透了心,乐开了怀。
部队给村里建一座军民桥,一所文明校,为学校配备图书馆、电视机,免费通上了电灯。当时我们全公社十多个村寨里的照明,家庭条件好的才用上煤油灯,大部分家庭还在用桐油灯、松油灯。
晚饭后,我在房间完成了作业后,就认真研究父亲交待给我的第二天教学任务,直到差不多弄明白了,我才关灯休息。跟父亲五年时间,我学会了独立,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自己到井水挑水。不得感谢父亲的放手培养,让我八九时就可以独立了。
第二天上午,我的同学都来得早,我也早早起来来,在黑板上将父亲留给我们的语文阅读作业书写在上面。同学来到教室后,没有一个人吵闹,很自觉地拿出语文课认真阅读起来。到上第一节课时,我发现班上的同学差不多已经对照课文,用自己的话答出所列问题。
我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带着同学一起把课文反复朗读五六遍,再结合自己的理解,对着所列问题,一一要同学们回答,我的同学特别地配合我,争先恐后抢着回问题,有两三个似乎有些难度,大家便开始热烈地争论起来,结果我作了一些综合总结,又征求大家意见,没想到我的同学对我总结表示十分的满意。
语文学习任务不到两节课就解决了。于是有同学提议,干脆把数学习题都写出来,看谁最后做完,就到黑板把自己的答题写出来,如果有的同学认为先写的同学错了,就在旁写出自己的答案来。
还真是个好办法。又一节课,一天的学习任务我们全部完成了。
“听说屯粮山,人家在拍电影,好像是《湘西剿匪记》,作业我们都全部完成了,要不我们中午一起到屯粮山去看人家拍电影?”有个男同学提议道。
“老师不会让我们去的!”
“要是吴老师在,他一定会同意的。这时候去秋游才好玩呢!”
“可是吴老师今天不在,他回家打谷子去了。其他老师怎么让我们去呢?”
“我们不告诉老师,中午就悄悄地去,下午放学前就赶回来,其他老师都在上课,不会知道的!”
……
教室里,同学开始为这事争执不下。我不敢做声,其实我也特别想去看看。
“就看吴老师的儿子,敢不敢去,要是他敢,我们就不用怕了!”
我还不默不做声,我知道我不能带这个头,尤其是父亲不在的时候。要是我带这个头,所有错都是我的了。
“我就知道那小子胆小,他不敢的。他是好学生,就知道听老师话。”
“他不去,我们自己去。到时有事我跟吴老师检讨!”
我也是有个性的人,其实我哪有那么怕事么。反正作业都完成了,去又怎么样?大不了让父亲揍一顿,我可从小没有挨过父亲揍。
“去就去,有什么怕的。”我也知道同学在激我,但我也想去看看,尤其从学校门前的那条公路去屯粮山,我也是从没走过。只是小时候和发小“老赖”站在我们寨子的落日山远远地看着那条神奇的公路,汽车来来往往,从山下爬上山顶,从山顶开到山脚,总看不够。
我决定冒一次险,好好看看汽车是怎么爬上去的?看看扮演的土匪是个什么样子的?从小听娘说过,土匪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不知是不是这样子的?
“中午时,我们先一个一个人走到对面公路上,不要一起,免得老师和寨子里的人怀疑我们旷课逃学,走到上面那个寨子前,再等大家一起,我们再一起走。”其实我们大家既怕其他老师知道,也怕寨子里的家长知道,我们还怕经过别的寨子里,人家寨子里的孩子会打我们。
所以我们不能落单,尤其经过第一个寨子前。我们一路要经过四个寨子,才到屯粮山的山脚,然而沿着农民桥那个大峡谷一直向上,约要爬上海拔六百米高的山顶,才能到达屯粮山。
中午时,我们按照之前约定的计划一个一个地出发,前前后后,各走各的,互不打招呼。快到要经过的第一个寨子前,我们集合一起,30多个同学排着队走在公路旁边,似乎看起来,大家挺团结的。我们当中,还有一个驻军军官的儿子,一个军医军官的儿子一起。
闯过了第一寨子,我们似乎更兴奋了,大家加快了脚步。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哪里知道累是什么?不禁一个跑了起来,你追我赶,约半个小时,我们便来到了屯粮山的山脚下,剩下的路程便一路爬坡了,爬上那犹如高耸云天的屯粮山上。
我们这群本来就山里的孩子,爬山自然是家常便饭的事。一个个都不当这海拔600多米的屯粮山当回事,其实确实也不是什么一回事。
屯粮山古称武山,位于凤凰古城以北,腊尔山高原台地以东,下起三拱桥乡的麻冲村,上至禾库镇的禾栗坳,垂直高差数百米,是一座巨峰迭起的山系。
屯粮山山势雄奇,峰峦千姿百态,或石壁如削,或柱石入云,或如雄狮回头,或似神犬护宫,或类象汲深涧,或宛情人对唱,加之高山飞瀑万丈垂练,盘瓠石室名震寰宇,令无数墨客骚人登临揽胜,众多苗家儿女朝山祭祖。
象鼻山是屯粮山的主峰,是一座独具特色的石头山,呈东西走势,从禾库一线磅礴而下,到三拱桥麻冲村以东突然打住,形成一道危崖悬空,怪石峥嵘的风景。
象鼻山因山南尾峰一洞穿山,山形似象鼻饮涧而得名。象鼻山东面和南面,危崖陡耸,怪石峭立,高数百米。山东北有一瀑布奇观,玉帘高挂,飞悬数百米至涧底汇成洪流,奔腾中穿过象鼻山,飞泻至三拱桥河。
象鼻山南边,几座山如见玉柱擎天,奇树悬崖;东边,一条溪水顺着悬崖飞泄而下,悬空飞出,飞珠溅玉。一山成象鼻,饮水涧底;一水飞两瀑,景象万千。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象鼻山这样绝世神作,不禁让感叹连连。
“嗒嗒嗒——”听,那是在机枪声,我们快登上屯粮山顶时,我们班上那个军医儿子告诉我们,似乎这样才显得他对军营部队的熟悉,对各类枪炮地比我们任何一个都知道得多。
我们一起驻足倾听,果然是机枪声,好像跟电影里差不多,但又不完全像。但我们都确定那是机枪声。
“冲啊!”军医的儿子开始在我们显摆时,我们又听到一声大吼。紧接着,我们看到就像电影里八路军冲锋的样子,一个军官大手一挥,部队从四面八方冲向了象鼻山上,随后嘹亮的冲锋号便吹响了。部队像排山倒海一样压向象鼻山。
电影里的画面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真真感受到了战斗的激情……我们一个个看得如痴如醉,有的口水顺着嘴角不自觉地流了出水,自己都没有发觉。
“看看去,解放军捉到了土匪王没有?”不知哪个同学这样叫了一声,我便随着他们一起冲上像鼻山顶。
“抓到了!抓到了!”一个同学第一个发现了抓到了土匪头子。他们便一峰窝冲上前去看看。我倒有些怕,因为娘说过,土匪样子很怕人,那眼睛布满血丝,就像要吃人一样。我便远远站着看,自然被其他同学挡住了,所以也就看不清土匪头子到底长啥样?
“你们不上课吗?怎么也来这里?”应该是我们学校旁的驻军,因为他们认识军医的儿子。后来才知道,他们被请来当帮忙拍这场电影,电影真的叫《湘西剿匪记》。
“我们……”军医儿子支支唔唔着!
“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逃学来的,回去我们可以告诉你们的吴老师!”
“别,别,别,我们不是逃学的,是吴老师叫我们看拍电影,回去可要写作文的!”
“呵呵,小学生还会说起谎来了,不得了!”
军医可不敢再狡辩了,便一溜烟跑到我跟前,悄悄跟我说我们被发现了。
“你们真行!竟敢逃学来这里!”父亲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也感到不可思议,是谁告发了我们,又是谁发现我们的行踪?容不我多想,父亲就大步走到了我们跟前,叫另一名个子大的同学,集合所有的同学。
这下完了,第一次逃学就这么快被发现了。回去不知父亲会怎么处理我们?从那时开始,一起到回到学校,我的头脑都是懵的,想象种种结局,种种被处理的画面。
后来才知道,下午老师发现我们班的同学全部不见了。于是,在村里打听,有些家长好像看到我们朝屯粮山方向去了。那个老师正好碰到我们寨子里的熟人,正准备回到我们寨子里。老师把这事告诉他,请他告诉我父亲。
父亲知道我们集体逃学后,气不打一处来。便扔下手中的正在稻谷,光着脚板,从我家背后的落日山向上爬,在山间丛林里的或青石,或田坎,或泥巴的小路,翻山越岭,过排早号、上高斗、跨禾苗、经新湾四个苗寨,十多公里,只有上坡没有下坡,他一路小跑来找到我们。
等父亲找到我们时,已是下午快五点了。
但父亲一路上,一句也没有骂我们。只是带着我们安全回到了学校,就放学了。我被带回了寨子的家里。因为几个舅舅,叔叔婶婶都在,那一晚,我没有被父亲揍,娘也没有骂我,打我。
第二天,在教室里,父亲一句话没有说,只在黑板写下一行字:作文 为什么逃学?
我们也不敢做声,一个个按着父亲的要求,写这篇作文,我们都知道,其实我们是在写检讨书。
好像是不约而同,我们这份“检讨书”,竟然一个个写成了游记作文了。一个上午都是静静地,父亲自始自终,一句话都不说。
下午上课时,父亲先拿出五个人的作文本,念起来。记得有两个同学的这篇作文,写得不咋地,语句多处不通,因为写了错别字,闹出不少笑话,把我们给逗乐了。
父亲顺着作文里错别字,语句不通的问题,给我们上了一课严肃的思想政治课。我们在父亲的话语里,看到了父亲的生气,知道了自己逃学的不对。
放学之后,父亲也没有再单独找来教训,而是先表扬了我,说我把检讨书写成了优秀的游记作文,然后才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他不是担心我们逃学,而是担心我们的安全,要是哪个摔伤了,那可如何是好?要我以后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可头脑发热做了错事。
我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虽然愧疚,但也得到父亲的对我那篇作文的肯定,后来那篇作文在参加全学区作文竞赛,获得了一等奖。
父亲特别的教育方式,让人舒心,乐意接受,愿意去改。父亲常说:人无完人,每个人都会有犯错了时候,而恰当的教育方法才能更好帮助一个人改正错误,不是一味地说教,更不一棍打死否定,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劳而无攻。那一年,我似懂非懂,现在才慢慢悟出父亲这样的教育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