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祖宗之争
躺在满是灰尘的冰冷的老家的炕上,福俊洪却感到很温暖。是母亲的体温还在?是心灵深处对家的渴望?“啊!这才是我的家呀!”他长叹一声。
十几年前他睡在这条土炕上,做梦都想过城里人的生活,而今他梦想成真,却丢失了自我。朦胧中,他看到母亲在哭泣:“我怎么向你爸爸交待呀!”又看到岳父龚长山霸气十足地挥舞着手臂:“不行,孩子必须姓龚!”福俊洪“腾”地跳下炕,对着空荡荡的房子说:“凭什么?”
他去找儿时伙伴狗胜,说想把老房子修修,等孩子们放假来住几天。狗胜帮他去找了两个会干瓦工活的,三天之后,破旧的老房子焕然一新。
暑假到了,两个孩子听说父母要带他们去乡下度假,高兴得恨不能立刻出发。福俊洪担心龚长山会反对,还好,他只嘱咐几句“小心……注意……”之类的话,算是同意了。福俊洪采购了许多吃的用的,把后备箱塞得满满的。两个孩子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一路上叽叽喳喳打打闹闹,吵得龚琳琳头都大了。但她的呵斥一点作用都没有,孩子们根本没把她这个作母亲的放在眼里。平日里都是保姆照顾他们,“妈妈”之于兄弟俩,只是一个称谓而已。
住了几天,福俊洪没有想到的是,吵着回家的不是孩子们,而是龚琳琳。孩子们很快就喜欢上了青山绿水的大自然,很快就和纯朴的乡下土孩子打成一片,上山看鸟捉虫,下河游泳捞鱼,他们很快也变成了土孩子。而龚琳琳,又怕日晒,又怕风吹,睡在硬梆梆的土炕上又不习惯,所以,第三天就要回家。福俊洪好说歹说,又住了两天,第五天,她坚决要回家。福俊洪只好说:“你先回去,我和孩子们在这再住几天,你看孩子们玩得多开心。”
没想到龚琳琳在家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很早就回来了,说父亲想孙子了,一定要他们今天就回去。福俊洪知道圣旨难违,只得遵命。不想当天晚上,翁婿就爆发一场激烈争吵。
起因是二宝的一句话,他说:“爷爷,爸爸说土里埋的才是真的爷爷。”
龚长山质问福俊洪:“你跟孩子说什么了?”
福俊洪说:“我带他们去给爷爷奶奶磕个头。”
龚长山怒道:“谁允许你这么做了?”
福俊洪毫不示弱:“这是人之常情啊,这也需要请示您老人家吗?”
龚长山说:“当然!大宝二宝是龚家的孩子,和你爹妈有什么关系?”
福俊洪说:“他们是我爹妈的孙子啊,怎么没关系?他们虽然不姓福,可身体里流的是我们福家的血,承继的是我们福家的基因啊!”福俊洪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龚长山拍案而起:“到现在你也没搞清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是上门女婿!”
福俊洪说:“上门女婿怎么了?上门女婿就……”这时正在卧室做面膜的龚琳琳听到争吵,赶忙走出来,拉住福俊洪就往卧室拖。福俊洪多年积郁在胸中的委屈、愤懑直往上冲,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甩开妻子,不计后果地冲着龚长山叫道:“我就是要让福家的孩子认祖归宗!”
“啪!”福俊洪的脸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随之是一声怒骂:“你疯了吗?”
福俊洪摸着火辣辣的脸,怔怔地看着妻子贴着面膜纸的鬼一样的脸,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个犯错的孩子,被龚琳琳拉回了自己房间。
龚长山余怒未消,厉声对两个孩子说:“不许你们再去那个鬼地方!”
大宝二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福俊洪歪在床上,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似乎在聆听妻子老生常谈的教诲,什么沉住气呀,忍耐只是暂时的,什么这偌大家业早晚不还是我们的,等等等等,耳朵都要听了茧子来了。福俊洪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的勇气从何而来,是不是在老家的老房子里,还残留着母亲的怨和恨?她是怨龚家无情,还是恨儿子无能?母亲虽穷,但她常说,穷要穷得有骨气。而他福俊洪,十几年寒窗苦读,自以为学得一身本事,却做了卑躬屈滕的上门女婿,真是枉为男人啊!什么?等老爷子退位接龚氏的班?我不稀罕!我要和你们龚家一刀两断。他睁开眼,从床上噌然而起,喉咙里喷出两个字:“离婚!”
龚琳琳立刻停止了聒噪,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什么?”
“离婚!”福俊洪重复一遍,他决心结束这没有尊严的生活。
龚琳琳不解:“有话好好说,干嘛离婚哪?”
“我给你两种选择,要么离婚,要么我们搬出去。”福俊洪坚决地说,他挺了挺胸,努力让自己像一个男子汉。
“搬出去?”龚琳琳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父母。“搬出去我们怎么生活啊?”她从小锦衣玉食,过不来苦日子。
“那么我搬出去。”福俊洪说着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
龚琳琳见福俊洪来真的,有点慌,抱住他说:“亲爱的,你不爱我了吗?”
福俊洪朗声说:“当爱和尊严发生冲突的时候,我选择尊严。”
龚琳琳松开手,用力推了福俊洪一下:“你的尊严就那么重要?尊严能当饭吃吗?”
福俊洪冷不防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皮箱里,说:“瞧,这就是你们龚家人对我的态度,我哪里还是个男人啊!”捂着脸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龚琳琳一边道歉一边想把丈夫扶起来,福俊洪却稳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
第二天一早,龚琳琳起身不见了丈夫,茶几上放着一份离婚协议书。
龚长山看到离婚协议书,气得双手颤抖,只看到第二条:我要求抚养一个孩子并将他改回福姓,下面的条款没再看,就三下两下撕得粉碎,气喘吁吁地说:“离婚,也得咱们提,他有什么资格提!想让孩子姓福,门都没有!”
龚琳琳夹在父亲和丈夫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她既舍不下父亲给予她的富足生活,又舍不下和福俊洪的夫妻之爱,她从没想过这二者有一天会有冲突。她试图劝说父亲看在女儿面上做一点让步;又试图劝说丈夫,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和两个孩子,再低一次头,均被两人拒绝。连日来,她穿梭在她最爱的这两个男人之间,说啊,哭啊,求啊,虽然他们都口口声声爱她,却没有一个人肯为她退一步。龚琳琳似乎知道了什么是悲惨,什么是绝望,她被她最爱的男人抛弃了。
只顾在两个男人之间奔波,吃不香睡不好,也很久没好好照顾自己的脸了,这天龚琳琳在镜子中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她被吓住了,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晦暗无光,肌肉松弛,眼角还生出了细纹!这是自己的脸吗?龚琳琳恍然顿悟黄脸婆是怎么炼成的了,才十几天光景,怎么就像老了十岁!女人的青春不仅短暂,而且十分脆弱,禁不起折腾。她累了,她要好好休整一下,保养保养,让那两个固执己见的男人一边凉快去吧。从此福俊洪的电话她不接,父亲的问话她不理,白天上美容院,去健身房,晚上又在酒吧喝得烂醉才回家。
还是父亲心疼女儿,他放下架子对女儿说:“让小洪回来吧,我和他谈谈。”
谈话颇有成效:龚长山和福俊洪各有让步,孩子们可以去祭拜福家祖先,但姓氏不改,依然姓龚。
福俊洪曾去咨询过户籍民警,孩子随父姓随母姓都合法,没有充分理由一般不予更改,他的理由就不在“充分”之列。他也不再坚持离婚了,说实话他一不忍心离开自己的儿子,二不想舍弃龚家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凭他福俊洪就是奋斗三十年恐怕都难说一定能过上,一个人苦苦奋斗还不是为了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吗?琳琳说得对,尊严不能当饭吃,忍耐只是暂时的。是的,他不会永远屈辱下去,龚长山已是花甲之年,秋后的蚂蚱,他还能蹦跶几天!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他相信,他扬眉吐气的日子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