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翔在他爹下葬后第二天就走了,秦淑他娘也因为高血压,一早坐上了回市里的公车。
一进北京的屋子,齐翔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躺在床上,心里空荡荡的就跟这个房间一样。一个枕头,一卷铺盖,一双鞋,衣柜里的衣服也只剩下他自己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形单影只。
他在屋里来回走着,走几步就坐下,在手机上翻看着他们的聊天记录,他回忆着他们两人曾经在这个屋子里发生过的一切。
哭和笑,难过和开心,记忆的碎片就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一幕幕划过,这一切仿佛是昨天就一起经历过。
他想着想着,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趴在床上,呜咽起来,哭着哭着,他闻到了床单上残留的张燃的味道,泪水像汹涌的洪水般倾泄在床单上。房间里回荡着凄惨的哭声,听着心都要碎了。
前几天在他爹的葬礼上,每天的忙绿让他短暂忘记了分手这件事。可如今他回到这个房间,内心的难过再也控制不住。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触景生情吧!过往的回忆有多么温馨美好,此刻他就有多么悲痛欲绝。
难过忧郁的心情以及那葬礼上忙前忙后带给他的劳累,让他哭着就睡着了。黑夜拥抱着这个失恋的男孩,并带他去了美好的梦乡。
齐庭柱的丧事彻底结束了,原本秦淑想让齐飞像齐翔一样,也早些回去上班。可齐飞说他半个月前就已经被公司裁了。
秦淑瞬间脸色难看,她把齐飞骂了一通。
齐飞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大喊:不是我自己辞职的,整个公司都裁员了。
半月前,齐飞的公司接到了双减落地的政策,为了调整战略方向,公司把整个业务部都裁掉了,齐飞虽然拿到了一万块钱的赔偿金,但也因此失业了。
为了不想让母亲担心,他就没有和他妈说这件事。
秦淑叹着气,她有些发愁,抬头纹也挤成一堆。
齐庭柱的病让这个大儿子丢掉了原本北京的工作。好不容易找到个月入过万的工作,偏偏时运不济又赶上公司裁员。
唉,对这个大儿子,她真是愁的发苦。
毕业两年,一直没个稳定的工作,连个像样的手艺也没有,一旦失业又只能做老本行销售,朝不保夕的。
她不担心二儿子,好歹人家有个技术,会维修东西,即使失业了也好找工作。可齐飞就不一样。
你们的爹已经死了,以后得日子只能靠你们自己。我只是个妇道人家,能帮你们的就只有在你们娶媳妇的时候添个六七万,剩下的都要靠你们自己奋斗!秦淑语重心长的和齐飞念叨着这些话,之后又说了很多,都是些说教的话。
秦淑觉得,现在她和孩子们肩上的胆子更重了。像他们这样的单亲家庭,结婚要比正常家庭困难很多。
现在的结婚,双方家庭条件和父母的能力是一项很重要的考虑因素。
没爹没妈的家庭,大人对孩子们家庭的助力就很小。所以,秦淑才最担心她大儿子的工作。毕竟,她挣不了多少钱,还要靠他们自己努力挣钱成家立业。
可齐飞的想法和他妈完全不同,失业这件事,他完全当做一件正常发生的事。
在他看来,无论有没有手艺,只要勤劳并且能吃苦。在现在这个社会,不仅不会饿死,而且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精彩活法。
于是,他决定给他爹过完七个祭日(从头七一直到七七)后,再出去工作。
头七那天,齐飞的姑姑伯伯们都来了,他们拿着各种纸活和齐飞一起给齐庭柱烧纸,一大家子好不热闹。
罢了,齐飞叫这些亲戚一起去家里,不想,伯伯姑姑们都说家里有事。
烧纸的时候这一群人还有说有笑的很热烈,结束后,便各走各的,凄凉散场。
真是奇葩!
之后的二七、三七和四七,只有齐飞一个人前去祭拜。那些亲戚们没有打一个电话,也没发一句消息。
什么血脉相同,什么至亲之人,都不过是人走茶凉!现实给齐飞这个没有半点社会经验的孩子深深的上了一课。
是的,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人生这条漫漫路,只有自己一个脚印一个的去踩,才能走的远踩的实。
凉薄的亲情,让秦淑在家来回骂了个遍。
五七那天上午,齐飞在家准备好各种祭祀用品。他到了埋着他爹的那块坟地的时候,他的两个姑姑已经快烧完纸钱了。
“你们吃饭了?”他走进跟前,问候了一声。
“嗯,吃完了。”大姑齐娟说。
虽然他不想和这些虚情假意的亲戚们相处,但现实上,他还是要做足面子,不能没有起码的礼貌。
齐飞蹲下身体,将装有祭祀用品的黑塑料袋放在地上,拿出黄纸,香,纸衣,纸车……他大姑齐爱莲也帮他往出拿。
“怎么没有酒和鞭炮啊?”齐爱莲问。
呀!齐飞这才想起来,他事先买的一小瓶杏花村还放在家里茶几上。
“酒忘拿了,鞭炮这段时间不是管的很严,买不到。”
“怎么我们能买到呢?”齐娟用木棒把未烧烬的纸钱搅动着翻了翻,扭头看着齐飞的塑料袋说。
“你爸那么疼你,他最喜欢喝酒,五七这么个大日子,你竟然连酒也忘拿了,真是白疼你了。买点鞭炮能花多钱,就那么舍不得那两个钱?”齐爱莲说。
“说这么多干嘛,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爸,哪能记得这些啊。”
齐飞听到这两个姑姑阴阳怪气的话,气血翻腾,怒火在胸膛里燃烧起来,身体也即将要要炸开。
他心想:他只是忘记带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大事,但在两个姑姑眼里他似乎像犯了死罪。况且她们也有酒和鞭炮,不都是一样的。
这两个疯女人分明是在他爹的葬礼上和他吵完架,对他不顺眼,所以现在处处挑刺。一定是这样,齐飞心想。
他不能再缄口不语,再这样沉默下去,这两个人就真当她们一家子软弱可欺了。
“你们总说我们对他不好,可你们又知道我爸他都干了什么吗?”齐飞怒气汹汹的说。
“我爸临死前什么都没和我妈交代,我们不知道他的手机密码,银行卡密码也不知道。家里还有多少钱,我们更不知道。那几天,我们花钱解开了他的手机密码。登上微信,显示余额为零。最让我们惊讶和心寒的是另一件事,我妈看到后心都碎了。我和齐飞更是是不敢相信,你们肯定也想不到。”
“我们发现,我爸竟然给主播刷礼物。从二零一九年三月,几乎每天要刷九十多块钱,有时候甚至一天超过两百块钱。直到他死的前两天,还在给主播送礼物。我们算了一下,一年多的时间,他在这个上面,花了将近五万块钱。我妈看到那一串数字后急的要命。她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没日没夜的工作才攒了几万块钱,直接给他操办了后事。他呢,挥钱如雨,最生气的事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坟墓前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只剩下一堆灰烬。
两个姑姑站全程专注的听着,齐娟惊愕,齐爱莲也是一脸吃惊样。
她们都是勤俭了一辈子的人,舍不得买昂贵的东西,她们心疼齐庭柱是真的,但绝没想到他弟庭柱竟然做了这么荒唐的一件事。
那是五万块钱,不是五块钱啊!庭柱怎么就蠢成这个样子,真是活活气死人。
“后来我们拿上他的钱包,把每一张银行卡试了一遍,五张卡余额都是零,只有一张卡里面显示一块两角三分钱。”
齐飞冷笑:“在去银行前,我妈还推测,觉得我爸不可能将所有的钱花完,最不济应该也会有几千块钱。结果是我妈猜错了。我妈气愤不已,她骂我爸,说他把一切都算计好了,钱花的干干净净,他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爸死前只留给我们五百块钱。他自己倒是干净利落的走了,什么都没和我们交代。让我们怀着期待像无头苍蝇一样,最后所有的期待成了空。还有我家之前的那辆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偷偷卖了。反正任何事情,他根本不和我们说,自己一个人就做了。我想,卖车也是因为家里没钱,所以他才这样的。如果我们有钱,尽管他不好,我也会给带他治疗,毕竟他是我亲爹。”
这些她们不知道的事情,就像重磅炸弹一样,砸的她们晕头转向,连说什么也不知道了。
“庭柱怎么成了这样啊,白白把钱给了那些人。”齐娟说。
她心想:怪不得人家秦淑不想回来,你自己真是太不争气了,换做谁,谁都忍受不了。现在好了,自己一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
“那你爸弄出去的钱能不能要回来啊。”齐爱莲说。
齐飞被这句幼稚的话弄的哭笑不得。
“咋要,庭柱又不是小孩,他有辨别能力,这钱已经没办法要回来。”齐娟说。
齐娟听完齐飞说的这些,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对不住他们母子,愧疚感油然而生。但是让她道歉,这绝对不可能,为了缓解尴尬,她只好离开。
“那我们走了,你给你爸烧纸吧。”
齐娟随即捡起地上的塑料袋,拉着齐爱莲的胳膊,两人慢慢的消失在梯田里。
齐飞和两个姑姑说出那些话后,他心里舒坦许多。他给坟地倒了一圈水,点着黄纸和纸币,开始烧纸。
风嚎叫着,抚摸着齐飞的脸庞和埋葬着他爹的土堆,火苗在风中攒动摇摆着。
他情绪突然有些低落,他看着眼前的土堆,他觉得他其实不懂他爹。
那几年,他妈不在家,弟弟过年也不回来,只有他和他爹在家里相处。
他爹总是让他努力工作挣钱,还想给他们装修房子,他一直以为他爹只是对他妈不好,心里还是为他和齐翔的未来考虑的。
可自从知道给主播刷礼物这件事后,他发现其实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爹。
也许他妈说的是对的,他爹只爱自己,妻子和儿子在他心里的地位甚至连一个跳舞的主播都不如。
墓地前的火越烧越旺,火苗时不时扑在齐飞的脸上,他烫的直起身子挪远了跪着。
说来也奇怪,这火好像有灵性一样,即使齐飞离远,也能扑到他身上。
“爸,这下子你就可以睡个好觉了,没人打扰,也不用破口大骂别人惊扰了你。不过,你是舒服了,真好啊!”
齐庭柱的七七结束后,齐飞也走了,家里就剩下秦淑自己一个人了。齐飞走的那天,秦淑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还哭了一鼻子。
那些天,她恨不得让齐飞赶紧出去找工作,可现在儿子真走了,她反倒不舍。
她离开家好些年,好不容易回来,结果半个月不到丈夫就死了。孩子们如今一个个的去了外地上班,留她一个人在家,她怎能不孤单呢。
齐飞刚走的那几天,秦淑住在这个空旷的屋子里,连自己咳嗽的回音都能听到;每天晚上躺在偌大的床,她只能和铺盖相拥;白天她只有影子和她相伴。
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一个人住在这个死过人的屋子里,多少会恐惧会害怕,秦淑也不例外。
孤单变成了恐惧,秦淑不敢在齐庭柱躺过的屋子里睡觉,她只好去隔壁屋子里。
但这种方法貌似不顶事,空洞洞的房间里,似乎有个灵魂在游荡,让她睡前还是不由自主的胡想,睡着后她又梦到齐庭柱。
唉,奇怪的梦魇和恐惧搅扰的她几个晚上都不得安宁。她失眠严重,有几天直到凌晨三四点才睡着。
她有时候不敢相信齐庭柱这个人已经死了,明明那么活生生的人,之前还在她眼跟前吃饭,怎么说没就没了。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齐庭柱会不会没死透,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再从土里钻出来。
有时候她也相信齐庭柱已经死了,可是她又想,如果他死了那他会不会已经变成鬼正趴在窗户前看她呢。
她躺在床上,想着齐庭柱会不会就躺在隔壁的床上。可怜的女人呢,越想就越害怕,满脑子都是齐庭柱,几个日夜下来,她已经被自己折磨的憔悴不堪。
在外地的那些年,她经常有老林的陪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可齐庭柱死后,恐惧、孤独、寂寞这些通通就像潮水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涌进她的神经和脉络。
后来,她甚至看到了齐庭柱躺在床上叫她过去呢。她说不过去,齐庭柱就生气了,起身下地准备打她,她叫了一声,齐庭柱竟然消失了。
她的精神好像出了些问题,她受不住这种不存在的煎熬了,她只好住到了她娘市区的房子里。
秦淑在她娘那里,第一个晚上就睡得很安逸,那是齐庭柱死后,她睡得最安稳的一个夜晚。
恐惧和臆想,以及那些鬼怪乱神并没有随黑色的夜降临而降临在秦淑身上。
是的,妈妈的身边就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她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替他们驱散一切恐惧。
过了些时日,秦淑在市区找了建筑工地,她又干起了塔吊。早上早早就去了,中午和傍晚她回家,而她娘会在家里给她做好热腾腾的饭菜。
在外漂泊了几年的秦淑,虽然摆脱了齐庭柱,但心里也一直备受煎熬,亲人陪伴的那种温暖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这下,她终于又回到了妈妈的身边,还能时常见到两个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她觉得,应该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