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儿

二零零二年,冬。

这已经是一个月内发生在黄石村的第三桩命案了,四十九岁的吴老四被发现死于自家平房内。

案发的当晚,吴老四一人在家,他的老婆两天前就去县城女儿家带孩子了。

案发现场比较残忍血腥,和之前的两桩命案一样,受害人被割去了下体。

陈峻飞和同事小林在村子里走访调查,免不了受到村里人的冷嘲热讽:这都快一个月了,接二两三死了人,警察啥用处都没派上,反而搞得人心惶惶。

黄石村是个典型的宗族性村庄,吴姓是村里的第一大姓,这次被杀害的吴老四在整个村延字辈排行老四,所以村里人都不直呼其大名,管他叫老四。

陈峻飞这次是临危受命被借调过来破这件案子的,临近年关,上头比较重视,临时受命,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黄石村。

走访下来他发现这个村子有两个比较奇怪的地方,一个是大部分人法律意识都比较淡漠,他们坚持村规才是评判一件事是否合理的标准,至于什么是村规,则由全村男性来表决,票多者胜。甚至这次村里发生这么大的人命案,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即报警,而是叫了村长全员表决后才最终决定报警。

第二个嘛,则是直接与此次案情相关的,可惜知情人一个个都遮遮掩掩的,不愿意把话说清楚。陈峻飞只好找到了村长,村长年过六旬,大名吴世谷,背驼得挺厉害,精神却很好。

陈峻飞开了口:“村长,我听说十多年前,村里出了件事,好像和个小姑娘有关。”

吴世谷的表情很平静:“不知道你具体说的是哪件?”

“听说之前村里有个痴傻的小姑娘,十多年前溺水死了。”

“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那纯粹是意外。”

陈峻飞知道从吴世谷嘴里大概是问不出什么,于是说:“那小姑娘的父母还在这村里吗?”

“你说的是老九啊,老九家出了这事,后来带着老婆儿子外出打工了,那事刚出的头两年还回来过,这几年就再没见着他了。”

整个村里大多是宗亲,看似牵扯的人多,但信息零碎片面,一下子似乎又没了方向。不过案发现场或多或少还是留下了一点线索,那便是现场留下的脚印,看脚印的大小似乎是女性留下的。然而这却正是整个案件中作案者最拙劣的把戏,刻意地扰乱视线,对于刑侦专家陈峻飞来说,这一切显得太刻意了。

尸检结果显示,前两桩凶案的受害人死前均被下过安眠药,如无例外,吴老四应该也被下过药。作案者大概是趁死者睡着之后下的手。结合地上出现的女性脚印,很容易使人陷入一个误区,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女性作案者所为。

但是脚印的特征深浅,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作案者是大脚穿了女性的鞋子,所以不出意外,作案者应该是个男性。通过走访,案发的这一个月里,并没有可疑的村外人士长久地逗留过。那么,犯罪嫌疑人极有可能便是黄石村村民。

黄石村一共一百三十多户人家,资料上来看成年男性的数量大概在两百多人,其中有一部分外出务工了,这部分人可以排除在外。

另外,之前的走访陈峻飞详细地询问了三名死者是否与村里的什么人有过过节。然而,答案是没有。除了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提到过溺死的小姑娘,但是又讳莫如深地不敢多言。

陈峻飞陷入了沉思。如果这三名死者都与当年这个溺死的小姑娘有关,那么据村长所说,小姑娘的亲人目前都在外务工,多年没回来了,不存在仇杀的可能。陈峻飞也从村民的口中间接证实了吴世谷的话。

陈峻飞让小林通知市局的同事想办法联系上小姑娘的父母。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进入了陈峻飞的视野。

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但是精神看着却不怎么好,面色苍白嘴唇是干裂的泛着紫,大概心脏不太好。

“警察同志,凶手抓着了吗?”那人竟主动跟陈峻飞打起了招呼。

陈峻飞打量着他,面无表情。

“警察同志,我猜你们还没抓到凶手吧,那我想跟你说个事。十二年前,有个叫吴雪的丫头死在了那片湖里。”说完,他的眼睛望着前方,面色平静。

陈峻飞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那片湖。

“你想告诉我的不只这么多吧?”

“警察同志,河伯娶女的故事你听过吧?”

“那些都是封建迷信,信不得。”陈峻飞觉得眼前的人有点不正常,但是具体哪里不正常又说不上来。

“哦?是吗,那当我没说吧。”

陈峻飞联想到三名受害者都被凶手割去了下体,他转过头,眼神带着寒意:“河伯娶女?你们村有这个传统?”

“您想哪里去了,我想说的是吴雪当年可能不是意外溺死,而是他杀。”

“有证据吗?”

“你们警察查案只讲证据累不累。”那个人说完看似不耐烦地锤了锤胸口,“马上就要过年了,连过个年都过得鸡飞狗跳的。”

“你叫什么名字?”

“这重要吗?”

“嗯。”陈峻飞作势拿出记录证词的小本本。

“吴长生。”

第二天,小林那边有消息过来:市局那边联系上了吴雪的父亲,不过对方似乎很不配合不想说太多,只留下句,家丑不外扬,都是命。

陈峻飞敲了敲脑壳,一路找到了吴长生家。事前打听,吴长生是黄石村走出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参加工作这还没几年呢,一年多前,好像是出车祸把腿给摔坏了,所以就回老家休养了,然而这腿,似乎也一直就没好了。吴长生的父亲走得早,家里只有他跟他妈相依为命。

午后的阳光还不赖,吴长生家的大门敞开着,吴长生的母亲这会儿在田里干活,他则躺在阳光撒到的躺椅上看着一本书。

“关于吴雪当年的事,你知道的到底有多少?”陈峻飞开门见山道。

吴长生抬起头:“警察同志,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吴雪的父亲说家丑不可外扬,当年村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想你昨天想要告诉我的不仅仅是那个没有证据的推断吧?”

“你们警察还真是无能。”吴长生的嘴边逸出一丝轻蔑的微笑。随后他放下了手中的书,竟然是一本《安徒生童话》,封面都斑驳了,应该是有些年份的旧书了。

“家丑?吴雪他爸和他妈是近亲婚姻,算不算得上是家丑?还是生的女儿智力上先天残疾,算不算得上是家丑?”

“你是说吴雪?”

“你查了这么两天,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怪不得抓不到凶手。”

陈峻飞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问道:“除了这些以外,当年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事吗?”

“听说死的那几个人那玩意儿都被割掉了?”吴长生没有直接回答陈峻飞的问题。

陈峻飞没有回答。

“割得好。”

吴长生没再透露更多的信息,陈峻飞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吴长生的腿。

根据犯案现场留下的脚印,作案者应该是个腿脚麻利的人。

“陈队,刚刚我挖到了一条线索。你让我调查吴雪身世的时候,我也找村里人打听了一下,结果其中一个人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十多年前,村里出了件事。”小林刚跑回来,说这些的时候还带着喘。

“跟小姑娘溺亡有关吗?”

“不是,可能也有关……我听说的是……小姑娘死之前怀孕了,我之前查过资料,事发的时候小姑娘才十一岁……”小林说完便沉默了,转而又带着气愤道,“真是畜生,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怀孕?有说怀的是谁的孩子吗?”

“那个人也回答不上来。陈队,我有个不好的猜测,结合这几个死者都被割去了下体,会不会……会不会是……”

陈峻飞明白小林想说什么,他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另外,你再让市局帮我调查个人和一件事。”

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天空飘起了雪花。

临近午夜,一个黑影灵巧地窜进了吴世谷家的院子。锋利的尖刀被窗外的积雪映出了寒光,眼见着新的惨案即将发生,床上躺着的人却猛地跳起,反手制住了手拿尖刀的人,尖刀应声而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了,床底下和门后也同时窜出了两具身影,其中一人将手铐套上了被制住那人的腕上。

“陈队,果然是他。”说话的是小林。

灯光下映出吴长生苍白的脸色。

“我差一点就成功了。”语气中满是不甘心,“你早就知道是我?”

“一开始不知道。”陈峻飞回答得很平静。

审讯室里,灯光有些昏暗。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前天去你家的时候,桌子上放着两瓶药,不是治腿的,而是治疗心脏的。”

“这很正常,那药并不是我吃的,而是给我妈吃的。而且,这些跟案情并没有关系吧?”

“是吗?可是我派人去你曾经就医的医院调查显示你被确诊出了很严重的冠状动脉粥样硬化。”

“那又怎么样?”

“医生说你心脏病的情况很严重,而你的腿也早就在半年前就痊愈了。”

“所以呢?”

“所以你得知自己活不了太久以后,就开始疯狂杀人!”

吴长生抬起了原本低着的头,唇边的笑容闪出冷冷的光:“原来你们警察说话办案也不是全凭证据的嘛,那帮畜生,原本就该死!”

“因为吴雪?”

“没错!老天不长眼,警察无能,只有靠我来替天行道!小雪虽然先天有智力上的残疾,但却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我家离小雪家不远,她从小把我当作哥哥,我爸在我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村里的人常欺负我妈和我,唯有九叔一家待我们不错。但是那帮畜生……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她才十一岁……十一岁,就对她做出那种事还让她怀了孕!原本那帮畜生是要去坐牢的,但是吴世谷那个老畜生,愣是把这事压了下来。那阵子九婶天天以泪洗面,九叔本来是要跟那几个畜生拼命的,无奈终究还有个小儿子在,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一切都抵不过那几条破村规。”

“你说的这些都有证据吗?”

“原本我是不知道内情的。你还记得我指给你看的那条湖吗?它叫雁湖,当年小雪就是溺死在那里的。事发那天,我正好放学从附近路过,就听到吴世谷和那几个畜生在那商量,才知道小雪的肚子就是那几个人弄大的,他们怕小雪的孩子生下来暴露他们的罪行。我是直到那天晚上小雪的尸体被捞上来才知道放学的时候那几个畜生已经将小雪杀害了!”

“这些你没对吴老九说过吗?”

“没有。告诉他这些,他们一家人只会更加难过而已,就让他们觉得小雪只是失足落的水吧。况且,即使我说出来了,村里的人会相信我一个小孩的话吗?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找到警察。在这里,一切都敌不过一条村规。”

陈峻飞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是怎么知道今天晚上我要去杀吴世谷的?”

“你太狂妄了,你仔细想想。”

吴长生回忆了一下,嘴边又噙起了笑容,只是这个笑容变得脆弱:“看来,我果然太过自负了,因为日历吗?那你怎么知道这一次的目标是吴世谷?”

“没错,你们家的日历很有意思,重要的日子下面都被你标注了诗句。二十八的下面是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知道这首诗典故的人都知道这是一首夺命诗。至于吴世谷,我先前派人联系过吴老九,他什么都不肯说。但是我们的同志没死心,后来联系上了他妻子,也就是你九婶,她跟我们说了当年吴雪被村里人侮辱的事,并且由于村规的存在,没能报警解决。两天前,涉及到这件事的三个人都已经被杀死了,我猜你先前不主动来投案自首应该是因为还有一个要杀的人没解决,而我猜来猜去那个人大概也只能是吴世谷了,毕竟当年吴雪受辱未能走司法程序也是因为吴世谷的阻拦。。”

吴长生鼓起了掌:“警察同志,如果你不是警察我不是杀人犯,我们大概是能成为很好的朋友的。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把那个老畜生杀了再来抓我呢!为什么!”

陈峻飞站直了身体,表情异常冷酷:“抱歉,这是我的职责所在!私刑并不是正义,你最后的日子本来不应该在铁窗中度过,最后的日子,你的母亲,你不觉得遗憾吗?”

吴长生没有立马回答,良久,他叹了口气:“我并不曾后悔。”

大年三十,饶是闭塞的宗族村庄也处处响彻着鞭炮的温热轰隆,仿佛一个月的阴霾并不曾遮挡过这里。唯有一间寒冷潮湿的房间,灯光始终没有亮起,那里的某个角落,躺着一本老旧的《安徒生童话》。

折页的那篇叫作《安琪儿》:只要有一个好孩子死去,就会有一个上帝的安琪儿飞到世界上来。他把死去的孩子抱在怀里,展开他的白色的大翅膀,在孩子生前喜爱的地方飞翔。他摘下一大把花。把它们带到天上去,好叫它们开得比在人间更美丽。仁慈的上帝把这些花紧紧地搂在胸前,但是他只吻那棵他认为最可爱的花。这棵花于是就有了声音,能跟大家一起唱着幸福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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