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萨休整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出发去往珠峰大本营。拉萨到珠峰大本营700多公里,因为是第一次去,不清楚路况如何,就想着天黑之前,走到哪算哪。拉萨到日喀则刚开通了高速公路,路况好,车辆少,270多公里,三个多小时就到了日喀则。2014年我从拉萨到日喀则,那时候还是省道,早上八点出发,下午四点才到日喀则,大巴车整整走了八个小时。
高速路到日喀则就结束了。我们下了高速,没去日喀则,而是沿着318国道,继续前行。318国道车多,沿途村庄多,路况也不好,不停地过河,上山,下山,在之字形山路上盘旋,避让迎面而来的大货车,给牛羊马让道。五个多小时,才行驶了150公里。下午四点,到达拉孜县城。拉孜县城是去往珠峰大本营的最后一个县城,天黑之前肯定赶不到珠峰大本营了。所以不能再往前走了,住下来好好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天一大早精精神神的去珠峰大本营。
拉孜县城只有一条主干道,县城位于西藏自治区西南部,日喀则市中部,念青唐古拉山最西部。拉孜县下辖9乡2镇105个自然村,全县总人口6.5万人,2019年脱离贫困县。面对如此袖珍的县城,我们无须走路,只需开着车顺着主干道前行,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晚上住宿的旅店。老何几乎是让车在街道上滑行,摇下车窗玻璃,四只眼睛在街道两旁搜寻着旅店。很快就发现了目标,停车,照例由我去打探旅店情况。这家旅店开在二楼,我正要顺着楼梯上楼,忽然发现脚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差点踩上去。仔细一看,原来楼梯口卧着一只黑狗,充当着门卫角色。黑狗懒洋洋地看我一眼,眼睛里没有警觉,只有敷衍。黑狗看着像只杂交藏獒,杂交藏獒也是藏獒,用来看家护院,当然是大材小用,心里有怨气,工作起来不免就消极怠工了。我一向怕狗,据说藏獒以凶狠著称,终生只认一个主人。我倒吸一口冷气,落荒而逃了。拉孜县城海拔4000多米,这样一惊一吓一跑,我心慌气短胸闷,两腿像灌了铅,沉得抬不起来,高反感觉又来了。
走到自家车前,我从车玻璃上看见自己脸色煞白,嘴唇发紫,虚脱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摆手。老何替我拉开车门,我坐上去,继续寻找目标。
车行驶到一家写着老村长招牌的旅店门口,停了下来。从外观看,这家旅店应该不错,大玻璃门,四层楼房,窗户很大。我咽口唾沫,调匀呼吸,下车,步履迟缓朝老村长旅店走去。
推开玻璃门,大厅沙发上坐着三四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女,正在小声说着话。我知道,在严重缺氧的地方,小声说话也是节省自己身上氧气的一种办法。可是,不知他们谁在抽烟,烟雾缭绕,气味呛人,在如此缺氧的环境中抽烟,我觉得屋子里的氧气更加稀薄了。吧台里站着一个胖胖的圆脸姑娘,虽然没穿藏服,可是一看就是藏族人,肤色深而且脸蛋上有着两坨高原红。她怀里抱着分不清男孩女孩的孩子,脸上也是深色皮肤和两坨高原红。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也许是她的孩子。藏民寿命短,十几岁结婚生子也算正常。我照例问,有标准间吗?藏族姑娘瞪着眼睛看着我,明显的没听懂,因而没搭话。坐在沙发上的一个男人说,有!我以为他是老板,就转过头问他,多少钱一晚?他用湖南话说,一百五十块。坐在他旁边的女人解释说,我们也是房客。我经常旅游,也总结了一些经验,那就是,吃饭找食客多的饭馆,住宿找房客问询。我看了一眼前台姑娘,心想反正她听不懂汉语,当着她面问也无妨。于是我问,大姐,她家的房间干净吗?也许都是从内地来的,自带亲切感,几个人抢着说,可以,在藏区,还算干净的。
藏族姑娘依旧没搭话,眼神楞楞地,这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我索性跟这帮湖南人闲聊,问他们去哪里?那个回答过我有标准间的男人说,我们是昨天到的,今天去了珠峰大本营。我说,这么快就从珠峰大本营返回了?他说,早上走得早,用了十一个小时。再说了,珠峰大本营没啥好看的,就是几座石碑,又到不了珠穆朗玛峰跟前,远远瞧瞧罢了,瞧也瞧不出个名堂,就是一座雪山包,比内地的那些个山看着高大壮实一些而已。他如此评价珠穆朗玛峰,我是不敢苟同他的观点的,看来他上学时地理没学好。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近距离瞻仰珠穆朗玛峰真容,被他这样评价,让我们这些有西藏情结的人,情何以堪嘛。我忍着不满情绪,问他们后面的行程是怎么安排的?男人粗心,没扑捉到我脸上的不满,说,准备去阿里。我问,走219新藏线去新疆吗?这里可是拉叶(拉孜到叶城)公路新藏线的起点。男人说,还不知道,走哪算哪。我有点不相信他说的话,难道他们没有计划吗?也许不想跟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说实话吧。男人这回意识到我对他的回答不满意了,又解释说,我们都六十多岁了,看身体情况决定。我问,你们今晚还住在这里吗?男人说,我们有三辆车,两辆车朝前开了,我们这辆车返回来取东西,早上走得急,我把包忘在这里了,从珠峰大本营回来后,过来取包,取了包就追赶他们去。
藏族姑娘一直瞪着大眼睛看我们说话,也许在她看来,我们说的是天书吧。孩子在她怀里老老实实呆着,看看我,又看看说话的男人,看起来想哭的表情,有两岁了吧。我向吧台走了几步,再次问,有标准间吗?这回她听明白了,点头用生硬的汉语说,有的。
有停车场吗?我再问。她又瞪大眼睛看着我。男人替她回答,有的,在楼后面。虽然男人已经告诉了我住宿费,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于是我问她,一晚多少钱?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停顿了一下,回答,150块。
我心想,一路走来,藏区的旅店都差不多,就她家吧。既然湖南人说房间还行,我就不上楼看房间了,在这么个缺氧的地方,上楼也是力气活。我没跟姑娘打招呼,转身推门出去。她并不像别的旅店老板那样怕我不在他家住宿,拉着不让我走,也没跟出来看着我。湖南人也出来了,告诉我车从旅店侧面进到后院停车场。
我坐上车,指挥老何把车开到后院,后院停车场并不是开放式的,而是装着大铁门的院子,这样的停车场安全,老何很满意。
院子里停着两辆江西牌照的越野车,不知道车主是已经从珠峰大本营回来了,还是准备去?停车场不光停车,还用来晾晒旅店里的床单被罩,一排一排的白色床单被罩,散发着来苏水气味,犹如来到了医院。
因为是半下午,空车位多,老何选了一个明天容易开出去的车位,泊好车。我们拿了洗漱用品,烧水壶,水杯,换洗的衣服,从旅店后门进到大堂。藏族姑娘看见我们,并无惊喜之色,依旧瞪着眼睛看着我们。
我没说话,而是把手里的包朝吧台上一放,心想她应该会明白我的用意。我竖起一根手指头,告诉她开一间标准间。她果然明白了,脸上露出一抹笑,那笑暴露了她的年龄,天真无邪。她翻着眼睛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就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楼上哒哒哒跑下来,熟练地接过她怀里的小孩,出门玩耍去了。之所以说他是少年,因为他的脸庞太稚嫩了。他是孩子的父亲?还是舅舅?
我们的房间在三楼,靠后院,不吵,还能从窗户看见自家的车,这点很合老何心意。
放下行李,烧上热水,灌到我们的保温杯里,下楼去吃我们今天的第二顿饭,午饭。午饭是在一家川菜馆吃的,到西藏后,感受最深的是,藏区的餐馆,大多都是四川人开的,四川跟西藏紧邻是一方面原因,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四川人的吃苦耐劳精神。
吃罢饭,我们又在川菜馆隔壁,甘肃人开的烧饼铺买了几个青稞烧饼,用来路上垫饥。
本来想在拉孜县城走一走,可是,这个县城太小了,一眼就能望到头,实在是没啥可看的。再加上头顶的太阳照射着,虽然五点多了,紫外线依然强烈,于是又回了旅店。
八点太阳还没落山,忍不住又想着去街上走一走,毕竟此生也许只来这一次,不在街道上走一走,有些遗憾。
街道上人很少,车也很少,偶尔开过去一辆车,都是外地牌照,应该跟我们一样,是为了去珠峰大本营才来这里的吧。
走到一个小十字路口,看见一家挂着砂锅米线牌子的小饭馆,我提议进去喝一碗米线汤。饭馆不大,干净卫生,有个小伙子坐在门口位置在吃砂锅,桌面上摆着啃过的骨头。青年老板坐在操作间门口,看见小伙子把骨头扔在桌子上,说,师傅,请你用餐巾纸包上骨头扔在桌子下面的垃圾篓里。小伙子听话的照做了。小伙子也是爱干净的人,又撕了一张餐巾纸,把桌面上的油渍擦干净,放在桌子上。年轻老板又说,师傅,请你把用过的餐巾纸也扔进桌子下面的垃圾篓里。小伙子又照做了。我心想,这个老板看着年纪不大,怎么是个事妈呢。本来不想在他家吃饭了,可是我的好奇心在作祟,想知道年轻老板为什么会这样。
我要了一份宽粉砂锅,老何要了一份鸡肉砂锅。老板并不着急给我们做饭,而是把小伙子吃过的空砂锅拿到厨房,拿着一条白毛巾出来,仔仔细细地把桌子的角角落落擦拭着,擦一遍,还要用手摸着检查看是否还有油渍残存。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反正也不饿,聊以打发时间。年轻老板终于把桌子收拾干净了,去了操作间。闲着无事,我打量着小小餐馆,操作间门口是一个老式橱柜,玻璃门,门上一尘不染,里面的东西清晰可见。一层放宽粉,二层放挂面,摞得整整齐齐,最上边一层码着袋装食物。这样的餐馆吃着放心,我对年轻老板多了一丝欣赏。
先是我的宽粉砂锅出锅了,年轻老板给我端上来,我在桌子上没找见筷子篓,年轻老板替我在操作间外的消毒盒里拿了一双,递给我。我谢了他,他也不客气,回身进了操作间。
我夹起一根宽粉,咬了一口,嚼了嚼,嗯,味道不错,软硬也合适,这老板看着不好打交道,厨艺还不错。我在心里说。
不久,年轻老板把老何要的鸡肉砂锅送上桌,依旧替他拿了一双消过毒的筷子,递给他。老何也说了谢谢,他表情淡淡的,没搭话。
我们吃着饭,年轻老板坐在小伙子坐过的位子上,用手支着头,好像在想心事。为了不冷场,我说,老板,怎么是你一个人,没找个打下手的?他说,这家店是我跟表哥合伙,晚饭客人不多,他下班了,我一个人能忙过来。
听口音你是内地人。我说。他说,安徽人。看你年纪不大,到这里几年了?我问。不小了,都三十二了,十六岁跟着表哥来的。他说。你结婚了吗?我问。结了,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他忽然腼腆地一笑,说。那媳妇和孩子都在这里吗?我问。娘仨在安徽,这里的教学质量不行,怕耽误了孩子。他说。没等我问,他又说,我每年半年在安徽,半年在这里。我说,哦,那也不错,家庭事业都不耽误。他说,也不是我愿意这样,来这里吃饭的人,都是为了去珠峰大本营,每年十月份到来年四月份,大雪封山,就没有游客了,只能回去了。我说,正好跟家人团聚,毕竟高海拔,对身体也不好。他说,趁着年轻,多挣点钱,这点苦不算个啥。
我想给他竖大拇指,他比我家儿子还小一岁呢,能有这样的思想境界,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想照顾他家生意,给我俩每人再点一份餐,可是,毕竟我们的胃容量有限,吃不完剩下多可惜。我们明天到他家吃早餐吧。我跟老何说。老板,你家卖早餐吗?老何跟我心有灵犀,配合着我问年轻老板。卖!有豆浆,稀饭,鸡蛋,蒸馍,小笼包子。他报着菜单。蒸馍和小笼包子是你做的吗?老何不相信地问。那还用说,我包的小笼包子,每张包子皮擀几下,每个包子捏几个折子,都有数,所有包子几乎一模一样。你会发面?老何不相信,他瞪大了眼睛,停止了吃饭。老何不会做面食,觉得天下的男人,肯定都不会。年轻老板说,叔叔,你小瞧我了,我从十六岁开始学发面,做了十六年,都炉火纯青了。他倒毫不谦虚。好嘞!我们把明天的早餐预定上。临出门时,老何对年轻老板说。
从饭馆出来,太阳落山了。高原地区夏天的气温很有特点,太阳出来,烤炙得人浑身发烫,恨不得只穿一件真丝连衣裙。太阳一旦落下去,又冷得人浑身打颤,穿上长款羽绒服也不为过。幸亏我出来时胳膊上搭着一件毛衣,出饭馆门赶紧穿上,走在街上还是连连打冷颤。
路过菜市场门口,进去买点水果,补充一下维生素。菜场已经打烊了,只有两家菜摊还在坚守岗位,我们径直走到距离大门口最近的一家菜摊。
摊主是个四十岁左右藏族女人,老远就对着我俩笑,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口牙齿又白又整齐。她的笑淳朴善良。她的汉语说得结结巴巴,问我们想要点啥?我指着橙子说,多少钱一斤?十块钱。她一边说,一边把两根手指交叉着比划。在这个地方,一斤十块钱真的很便宜。我说,来两斤。她微笑着点点头,我很喜欢她的笑容,让人有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她家的橙子个头不大,可是很匀称,看着蛮新鲜。这样的成色,不用我动手挑,随便拿就成。看见我不动手,老板娘扯过一只塑料袋,亲自给我装,她一只手拿塑料袋,一只手在水果筐里仔细地挑选,一边挑,一边还没忘记抬起头对着我笑一笑,怕冷落我。我的一颗缺氧的心,都要被她的笑容治愈了。
挑得差不多了,她用手掂掂袋子,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对我笑笑,放在电子秤上称重量。我看见电子秤绿色的数字显示刚好两斤。我给她竖个大拇指,夸她业务熟练。她又对我笑笑,从水果筐里拿出两个橙子放进称好的袋子里。我说,这怎么能行,你也不容易。她用手捂住袋子口,笑了笑,用手指指我的嘴唇,用生硬的汉语说,多吃水果,嘴唇都干裂了。
我给老何使个眼色,让他付款时多付些,老何会意,拿出手机准备付款。女人又急匆匆拿个塑料袋,快速给里面放了两根黄瓜,放在电子秤上称好的橙子上,用手一捂,意思是送给我们吃的。
我眼眶湿润,不敢看老板娘的眼睛。老何拿手机扫了二维码,很快在手机上按出一个价钱,在我眼前一晃,我会意,提了橙子和黄瓜袋子,老何快速输了密码,听见菜摊老板娘手机播报,支付宝到账五十元。没等老板娘反应过来,我俩撒腿跑出菜市场,怕老板娘追上来,我们跑了老远,才停下来。
街上更冷清了,几乎没有行人,路灯像星星似的,照在县城唯一一条主干道上。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宁静,澄明。我抬头望着天空,淡蓝色的苍穹下,漂浮着大团大团的云雾,像一幅水墨画。我不知道怎样描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想了很久,我想起一个词,伤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