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老家的南面,南到两千里之外。每年,我回家两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
每一次,我坐在北上的列车上,都心潮起伏,一站一站地数着,还有六站、还有五站、还有……。
泰安张夏,有一馒头山,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去那里地质实习过。每次,它出现在左侧车窗,有个声音就从心底响起“我要到家了!”
很多人问我,你离家这么多年,说话还是没变。乡音,怎么会变呢?从踏出列车门的那一刻,乡音,就自动涌出喉咙。
我们家南,有一条东西向的公路,据说,是我们镇最好的公路,这个说法,我深信不疑,也引以为豪。而且,每次,只要车经过这里,我都不厌其烦地说给司机师傅听,说了多少遍了,数也数不清。我这个人对“绿树成荫”有特殊的感情,这里,有浓到只能看到“一线天”的绿荫,能把我的整个心灵遮挡住,免遭暴晒、免于蒙尘。
下了东西向的公路,有一条长四百米左右的小路,通向我家胡同口。
这一段小路啊,承载了多少记忆!
我很小的时候,在这条小路的东侧,有我家的两块“自留地”。
北面一块,约三分(1亩=10分)大小,田埂东西向,西头路对面刚好是“大场院”,场院边上有一棵非常高大的大杨树,我至今不能说出它有多少米高,因为,当我学会用“米”来估计高度的时候,它已经不在了。但,迄今为止,我的记忆中,再没有一棵树高过它。妈妈来这一块“自留地”里为棉花整枝打岔的时候,我总不能老老实实地帮她干活。我在“大场院”里无数个“麦秸垛”上爬上爬下,在“大场院”的土坯残垣上跑来跑去,在参天杨树的树荫下翻跟斗跳房子,而妈妈,一边干活,一边微笑的看着我。
南面一块,面积更小,也种的棉花,南北东三面农田,西头路对面还是庄稼,没多少乐趣,所以,我不怎么来。关于这块地,有两个记忆深刻的瞬间。
一个是大约三四年级秋日微凉的黄昏,我大约刚知道臭美。下午放了学,从衣柜里翻出妈妈的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套在身上,自我感觉好看极了。小时就是这样,觉得成熟好看,等真熟透了,就又想小时候多好!又从菜橱里拿出一个馒头,掰开,夹上油,撒点盐,就兴高采烈地去找妈妈了。刚好在大场院南头,迎面碰到背了一包棉花回家的妈妈。黄昏中,妈妈的笑脸依然那么温暖。
另一个瞬间,大概是初中二年级的秋天,某个星期天的下午。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想退学呢?我一边摘棉花,一边试探着对妈妈说:“娘,我不上学了,帮您干活吧?”妈妈没有惊讶,也没有看我,几分钟以后,平静地说:“不上学了,就得像我一样干一辈子活,世界上可没有地方能买到后悔药!”从那以后,我再没有提过退学。
再后来,生产队重新分地,每一家的土地都集中成一大片。那两块自留地没有了,从南向北,变成了丽家的大片玉米。丽的爷爷奶奶最会种地,她家的玉米秸粗棵密,玉米棒子既粗又长。丽和我同龄,我开始读高三时,她考上中专。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暑假的夜晚,最喜欢在这片茂密的玉米地边聊天。伴着青稞香,仰望着星空,聊学习,聊初恋,聊未来……,一聊就到了大半夜。现在,每次回家,我们都还想办法相见,回忆起那个时候,会大笑着开玩笑说:那时怎么也没有蚊子咬我们?!
这条四百米左右的小路,在中段,还有一条窄窄的小路与它垂直。就是这条小路,是我最想看,又最怕看的地方。每次,到这个小路口,我会心痛,我会驻足。我面向东方,含泪的双眼,顺着小路延伸,会看到属于我家的土地,在那里,长眠着我亲爱的妈妈。
11年了,妈妈睡在那里11年了。11年前的暑假,我离开家的时候,在胡同口,回头,看到妈妈遥望着我,一半身子被大门挡着。现在想来,那挡着的大半个身体,是不是在诉说着妈妈的不舍?那是我们娘俩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眼神的交流。两个月后,当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妈妈面前,无论怎样的呼唤,她都不能再看我一眼了。
我们老家,出殡的日子,是请人给看过的。那人说,妈妈出殡的日子,会妨我,会把我带走,破的方法就是做一个我的替身,和妈妈一起下葬。也好,这样,妈妈有女儿的陪伴,也不孤单了。据说,人的头发不会腐烂,于是,我减掉了一缕头发,和妈妈的骨灰放在一起,代表我,永生永世地陪伴妈妈。
我小时候,老家有一种开玩笑的说法:
“你去过济南吗?”
“谁没去过呀?不就是鸡窝的南面吗?”
那个时候,济南,已经算是很遥远的地方了。而我,却去了济南的南,南到了两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