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

2016年当商家们都在利用“女神节”的噱头打促销大战时,我这个无业游民拔掉了左颔上边倒数的第二颗牙。一天之后的现在,左脸仍然酥麻感阵阵。用舌头时不时会不自觉抵在那颗牙曾经存在的地方,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枚大洞,凝血盘亘。我对着镜子里狰狞着五官观察了下,黑漆漆一片,暗处填塞着失去后的忧伤。

这是我29年的人生以来,第二次有身体零部件被动弃我而去:上一次是17年前上初一的时候,我爸带我去割包皮。

之前我向周围的朋友打听过,他们几乎都有过各种原因被迫拔掉某一颗牙的经历,像我这颗坚持了20多年的牙到了此时不得不拔的境地,算得上是活到赚了。只有匹配这种聊以自慰的心态,才能使得踏上医院的这段路途充满了完成任务的欢快感。

因为抽烟和嚼槟郎始终具有不忘初心地那般厉害,我向来有半年定期洗牙的习惯。上一回洗牙时,医生拿着脉冲洗牙工具抵着我左上颔的这颗牙,轻敲了两下,说:这牙有条裂痕,要注意。

讲真,作为一个从来过着粗犷生活方式的人,当然不会把这点小叮嘱放在心上。然后,继续保持着抽烟喝酒嚼槟郎如此粗暴折磨牙齿的习惯。

这颗本就有小裂缝的大臼齿,今年初终于被一根骨头终结了最后留存的可能。我当时听见“嘎嘣”一声,这段脆响像一股直流电,从牙根传达至耳鼓膜。恍惚了一小瞬间后,我伸出手指对着这颗牙的裂缝丈量了下,一枚食指的指甲尖能齐刷刷划个来回。

看来,做了结的时候到了。

然而仍因为各种突发情况,这个告别仪式仍然拖延了一个多月。在它苟延残喘有名无实存在的最后一个月里,我只能用右颔的牙来应付一切咀嚼任务,有段时间我会隐约感觉右脸咀嚼肌的凸出浓烈,整个脸部五官逐渐右倾肿胀。即便如此,仍有食物残渣会很不自觉地掉进那个能容下指甲尖滑动的裂缝里,辅之以唾液的酝酿和时间的发酵,一股堪比下水道的味儿慢慢在嘴里散发出来。

得尽快干掉它!

我约了朋友介绍的医生,顺利挂了号,来到诊室候诊。朋友说,这是个技术不错的专家,因为她老公的牙就曾经在这个人手上起死回生。虽然我是带着拔牙的心思来的,但仍想尝试下这枚具备食物贮存发酵功能的臼齿,还有没有最后被救下的可能。

助理护士问了问大体情况,让我在专用躺椅上躺下。朋友介绍的这个专家凝眉肃穆,从他用口罩遮住了的半张脸里,我只能读出这样的表情。我张开嘴,他用工具对着那颗裂牙戳了一下,妥当留下了前后五个字的一句话:“保不住,拔掉。”然后就转过身去,旁边的护士开始喊:下一个。

卧槽,从躺下到起身总共还没有一分钟,这个类似最高院的死刑复核过程也太急风骤雨了,连惊喜转折都没有。助理护士递给我一分钟前我交给她的那本病历本,甚至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写,接着还是一句:下楼补挂外科,拔牙。

来到一楼补挂了脸颔外科,上二楼,把挂号单和病历本递给助理护士,说明了拔牙的渴望,但仍进行得不顺利。

“先去四楼拍个片儿吧。”

“我之前有拍过。”

“带来了吗?”

“没有,但上回那个医生也说要拔,这回我还先来这里确认了下,得拔。”

“还是上四楼缴费先拍个片儿吧。”

这颗裂牙的残存生命周期又得以延长了十来二十分钟,并得以亲自见证专门针对它的医疗科技发达程度。

上四楼、缴费、拍片儿、下楼再候诊,一气呵成。等我站在那位眉目清秀的女医生背后——虽然她戴着口罩但仍能判定为眉目清秀,她盯着屏幕上刚拍出来的属于我的口腔x光成像开始程序性地说:“左上颔有一颗智齿,还没长出来,右下颔还有一颗,已经歪了。”

“抱歉,医生,我是一颗牙裂了,不关智齿的事。”

她转过头来才第一次正视我,对着我的颈部以上打量了一番,会意:“噢,来我们这儿一般都是来拔智齿的……来,你先躺下,我看看。”

这职业习惯都成惯性了,差点省去了问诊的过程,严重点说,如果少了这一段说明,可能我这回得失去另外的两颗牙。

躺下,“啊”一声张开嘴,这个眉目还算得上漂亮的女医生把头顶上的钠灯拉近,拿着工具开始在我填满烟渍的牙上捯饬起来。此时此刻,除了担心口腔里的下水道味道会熏坏人外,我努力屏住呼吸,缩小鼻孔,唯恐这时候仰面朝天的鼻子里突然因为进出气喷出两根凌厉的鼻毛——不修边幅的我总是忘了去修剪这玩意儿——无论如何,当一个还算可以的年轻姑娘凑着脸正对着你时,保持相对干净的形象总是重要的,哪怕这已经成了她的职业习惯。

“裂得够深,得拔。拔吗?”

这简直是句废话。但我还是轻言细语地回答:“拔,现在,马上。”

旁边的助理护士仿佛看到了一只已经上了砧板的肉,赶紧给我系上了蓝色的医用领巾,问了两句:

“有没有对药物过敏?有没有身体疾病?”

“没有,我挺正常。”

第三句就是:“那我去准备麻药了。”

刚才还在对我牙齿进行拨弄的女医生这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盘对付牙的医疗器械,放在一旁随手可取的架子上。这整个画风转变得未免太快了点。我用手肘抻了抻身体,提出了一项建议:“能不能,我先上个厕所?”

她拿起了器械的手又放下,看了我一眼,两道眉弯了下来:“行,去吧,小手术,不用紧张。”

“我不紧张,就是尿急,我又不是没动过刀。”

“做过手术?什么?”

我没有把17年前割包皮的事情告诉她,径直去了洗手间,其实尿倒没尿,就是点火抽了根烟。抽到一半掐掉后,又原路返回诊室。

躺下,张嘴,头对着拉近的钠灯,可能耐不住这种挺傻的神情,忍不住又多问了两句话:“医生,疼吗?”

“打麻药不疼的,我很温柔的,当然你还是能感觉到我拿着钳子在你嘴巴里使劲。”

“拔一颗牙,得多久?”

“不好说,15-20分钟,看牙齿的位置和形状。”一旁的助理护士拿着麻药针剂,插了句嘴,然后把针剂递给坐在我右边的女医生,她慢慢拿着这枚管状针剂物向我的脸下部靠近。

“我要打麻药了啊,可能有一点痛。你要有什么不舒服的就举手。”

“啊噢~~~”我张着嘴努力回应了一声,这一声让那个管状针剂物骤然之间又缩了回去。

“怎么?什么情况?”

“没有,我哦了一声。”

麻药针口戳进口腔组织的一瞬间我甚至毫无半点知觉,只听见她说“这里打一点,这里再打一点”,然后,手就从我脸下部带着那没放空的针管收了回去。一两分钟过去,左脸有了酥麻的感觉,我试着上下齿咬合了一下,除了知道它们彼此间物理性质地碰了一下,再无其他。

“可以了吗?你觉得没问题我们就开始吧。”

我躺着,开始欣然接受15-20分钟任人摆布的流程。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了。

她让我向右偏着头,我“啊”着嘴偏得有点过度,差点一头扎进她临近的怀里,左边的助理护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双手扶住了这枚过度的头,调整好最佳拔牙角度,然后像稳固架一样对这颗头施力,以保证它不随便晃动。一根坚固的钳子伸进了嘴里,感觉牙齿被死死钳住,往外拖拽,她的左手周托住我的下巴,这样会有一个不错的施力支撑。另一个助理护士则拿着一根真空压力习惯,配合着牙钳的位置“呲呲”吸走牙齿因为外力拔动溢出来的液体——这些是我躺着时感受到的知觉。

“这颗牙长得还挺紧。”她咕哝了一声,牙钳随着手势上下晃动了一番,随后开始向外慢慢抽出。一种被抽离的感觉从左上颔抵达并蔓延开来,虽然脸部酥麻,但还是能体验到一个身体零部件离开是一种什么感受。听到固体跟钢铁器皿“啪嗒”一声,我知道,这颗牙已经彻底离我而去了。

她拿着一坨白色的丝化棉质物塞到那颗牙原来的位置,叮嘱一声“咬紧”,我努力闭嘴,往左半边脸使足了最大的劲儿,但棉球的松软和体积仍然与原来被裂牙填充的位置不匹配,左脸里像是塞进一颗棉花糖,有突出之感。

“来吧,看看你的牙,都快裂成两半儿了,哎~别用手,很脏。”

我仰卧起来,凝视这颗陪伴了我20来年现在却平躺在器皿盘上的裂牙,牙根处血迹斑斑,牙面上是烟渍弥漫,一动不动,就这么挂了。我用棉签拨了拨它,没点反应,牙缝从中间裂开,被刚流出的血涂满,真大,还丑得不行。

有那么一刻,我其实想跟医生说:这个,我能不能洗洗干净带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嘛,但还没等我抛出这个念头,一旁的助理护士就去清洗器皿盘了,顺势将这颗从我嘴巴里取出的东西,倒进了医疗废物垃圾桶里。

“下一个。”女医生习以为常,跟我交代完拔牙后的注意事项和下一楼缴费领消炎药和止痛药之后,挪回原来的位置,开始下一轮问诊。

进来的病人是个大妈,还没说两句,旁边的助理护士就说:“你先去四楼缴费照个片儿。”大妈不愿意,辩解说之前也照过,直接拔了就行。女医生抬头:“来我们这儿必须照片儿,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的牙齿情况,要不照片儿,你去找别的医生看,我看不了。”

我嘴里咬着不合口的大棉球,麻药消褪一股血腥味和疼痛肿胀感袭来,啐了两口出来,全是暗黑色的粘稠唾液。下楼缴费取药,又上楼聆听助理护士的医嘱:棉球需要咬一小时,拔牙后两小时后才能进食,此后一周流食伺候,定时饭后吃消炎药,两日内可冰敷,三日后可局部热敷——如果肿胀感厉害的话。

然而,在所有的注意事项中,我唯一感觉难以接受的是:一周内禁烟禁酒。幸好我拔之前抽了半棵烟,算能撑一会。

一天过去,早已吐掉了棉球的嘴巴里,空虚感愈来愈浓烈,舌尖抵上才发觉空空如也。我又想起那颗躺在器皿盘里带着血迹和烟渍的裂牙,但极尽全力,也没法完全复盘最后一次看见它时候的场景,以及它在进入垃圾桶之前的完整样子。屋子外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雨,以及氤氲的湿气适时增添了这种失落的忧伤感。突然想起贾樟柯《山河故人》里说的:

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就像:

每一颗牙,也都只能陪你咀嚼一段时光。

想到这里,我就又惆怅地点了一棵烟。


张赞波的《大路——高速中国的工程纪事》是本好书

可惜这时候

你们已经买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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