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人生

怀念我的父亲(上)

题记: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

      父亲这辈子沉默寡言,隐忍负重,走路总是低着头,像个瘦骨嶙峋的老农民,他的背影让我常常想起《北国之春》里那句歌词: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我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像个客人,每隔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才回家一次,直到我八岁那年才和他生活在一起。

      因为父母分居,我大半的童年时光是在故乡母亲娘家度过的,那个年月火车慢,途经小城镇的列车都是蒸汽机车,父亲从工作地回家探亲,要大半天时间才能到达。我妈妈则每天早出晚归,在小学校教书,平时由姥姥姥爷和一个老保姆负责看护我,他们都上了年纪,体力精力受限,或许是为了不让他们太累,我的性格打小就比较安静,不那么活泼。

      虽然那时我跟父亲不常见面,他回家我还是很开心。父亲做工程设计,经常出差,回家就给我带点好吃好玩的东西。比如巧克力、华夫饼干、香蕉、卡通图案的绘图橡皮和故事拼图、地球仪之类,这些东西在八十年代的北方城镇很稀缺,所以物质方面我比周围不少同龄人要幸运一些。

      香蕉是南方水果,当时储存和空运技术还不发达,为了不至于在路上坏掉,买来都是半生不熟的,外皮青绿色,要保存在米缸里过段时间才能吃,隔半月拿出来乌黑的香蕉皮又干又薄,剥开却瓤肉雪白,绵软香甜,是我最爱的零食之一。

      记得有一年寒冬,大概是火车晚点了,父亲回到家已经半夜,我早睡下了,屋里生着暖烘烘的火炉,靠炉子和烟囱的铁丝上晾着我的棉袄。听到他回来,我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父亲拿给我一个特大号橘子,冰凉冰凉的酷似皮球,皮很厚,剥开瓤肉淡黄,橘子籽像水饺,完全没有一般桔子的酸头,我非常的惊奇,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柚子。

      我的家乡虽然只是个地级市,却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保留了大片老城墙遗址和一带护城河,种满了荷花,一到夏天,翠盖如伞,十里清香。父亲回家喜欢带我去那片玩耍,到荷塘边看荷花和蜻蜓,折老荷叶回家煮米饭,在草丛中捉蚱蜢……最难忘的是夏天夜晚到河边树丛李摸蝉若虫(知了的幼虫)。河堤是一溜斜坡,植满了白杨树,夜间幼蝉会爬到树上蜕壳,所以我们几乎不会空手而归,但奇怪的是有那么多树,找一整晚上却只能收获一两只幼虫,后来才想到这里面肯定是父亲玩了花样,让小孩子深信不疑在树林里抓到一两只蝉若虫居然比在自家院子里挖掘还要困难。

      回到家父亲把蝉若虫放到纱窗上或者蚊帐里,告诉我半夜就可以欣赏它们那变色龙一般的神奇蜕变了。然而我总是睡过了头,醒来时蝉儿已经变成灰黑色,捏在手里把玩,会看到它们头顶那三颗深红的宝石痣和透明翼翅上漂亮的花纹,即便黑色的蝉没有靓丽的色彩,依然是天工开物的杰作。欣赏够了,我们就把这小生命放生,看它们在晨曦中飞向院子里碧叶葳蕤的梧桐树,飞向梦寐以求的自由的天空。

      夏夜去寻蝉,父亲通常会带只网兜,在荷花桥头顺便买一个大西瓜,在跳跃着光焰的电石灯下看小贩在西瓜皮上切出红红的三角形也十分奇妙。夏夜出游我可以在父亲陪伴下尽情享受对于灿烂星空的无边幻想,在内心编织各种故事而不至于迷路或者碰到可能对小孩子的危险。华夏文化有严父慈母的传统,中国式家庭里父亲的形象经常是威严而令人敬畏的,但我父亲是一位慈父,说话轻生慢语,对家人很和蔼,印象中父亲几乎没发过脾气,我也从不曾畏惧过他,觉得他像老外婆一样慈祥。

      小学二年级那年,父母结束了异地分居,我转学到父亲工作的企业子弟小学。万万没想到在新生活的开始居然遇到了麻烦,我和母亲都不同程度出现了水土不服,幼年时盼望着父亲回家,对他依依不舍的女儿开始夜夜思念故乡,在学校里适应不良,惧怕新老师还总是跟小朋友搞不好关系,强烈希望回老家,而母亲也牢骚满腹,抱怨新单位人际关系难处,工资也少了,经常火气爆棚地对我们爷俩发脾气。

      这种情况父亲恐怕始料不及,好在他的涵养实在是高,不管母亲怎么吵闹,他都认真地听着,接纳对方波涛汹涌的情绪,最后我妈不得不偃旗息鼓。因为父亲的如如不动,常见的家庭内战客观上从未发生过,每次都是母亲唱独角戏地歇斯底里一通后回归平静。

      回想起来我妈的无理取闹也的确有很现实的原因,我们刚搬去住在探亲招待所,一处荒山野岭犄角旮旯的蜗居,条件极为简陋,住处没有厕所,如厕要走大半里山路,小便还可以买个尿盆解决,解大号就必须出门。至今还记得有天夜里,父亲因为紧急任务出差,我们娘俩拿着手电筒冒着早春二月凛冽的北风在空旷死寂的崎岖山道上涩涩发抖。

      离开了家乡令我无比惆怅,父亲这时大概也意识到对我们娘俩来说他只是个客人,远没有我姥姥姥爷的家重要,为了弥补此前疏于对我的照顾,也利用了母亲情绪不稳,焦头烂额的空档,父亲一有闲暇就带我爬山挖野菜摘野果玩耍,在山顶上眺望遥远的故乡,陪我上那个温柔的女老师的美术兴趣班,去看他们单位传达室老伯伯种的美丽的罂粟花,从新华书店给我买精美的连环画……

      在探亲招待所住了大半年,父亲终于分到了房子,山脚下一座小楼的单元房,因为他是企业从东北聘来的专业技术人员,我家分到的房子比普通工人多一间卧室,条件还不错,母亲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不久又幸运地抓阄买到一台进口零件组装的大彩电,我迷上了听田连元的评书,喝着芳香扑鼻的茉莉花茶听《小八义》,把我带回了听外祖父海阔天空讲故事的幸福时光。

      父母的婚姻想起来有些尴尬,我成了联络他俩情感的纽带,母亲经常跟我唠叨她当初根本不愿意嫁给我爸,是我姥姥强行做主要给她找个依靠。母亲学生时代是个文学青年,参加过文学社,爱读臧克家、艾青的诗和萧红、汪曾祺的小说,有一副好嗓子,喜欢唱“大理三月好风光”。在她眼里父亲其貌不扬,性格木讷无趣,远比不上我高大博学的姥爷和她那些才华横溢的师友。

      父亲是个标准的理工男,没有那么多浪漫的才情,但我后来从一位表哥那里得知,他却是他的家族里孩子们羡慕的榜样。事情还得从我爷爷说起,他们家祖上做生意,积攒了不少房地产,大部分都归长房所有,我爷爷是二房。解放后土改逗地主分田地,长房大爷爷一家因为吝啬专横在乡里口碑不好,怕被划成地主定罪下场凄惨,央求我爷爷帮他承担部分田地,我爷爷忠厚善良,不忍心堂兄受难为,心软答应了他的请求,结果却连累了自己。两家平分家产,我爷爷家也成了富农,田地被充公后自家还戴上了贱民的帽子,害的我的叔叔姑姑们都没有机会读多少书,父亲是他们那代唯一考出去的大学生,幸运地赶上了文阁前最后几批招生。

      父亲虽然不及姥爷有学问,当年却也功课不错,考进了有百年校史,前身为清代官办学堂的县一中,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要有比录取线高很多的分数才能被大学录取,而我父亲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从贱民阶层成功跳进了端铁饭碗的行列,又由于文阁的招生断层,成为企业引进的技术骨干。

      或许姥姥正是看中了父亲的老实勤奋,又是大学生,哪怕不要彩礼陪送嫁妆,也要把女儿嫁给她觉得妥善的人。但是父母之间却缺乏共同语言和感情基础,在婚后长达十二年的时间关系疏离,母亲长期住娘家,后来几经劝说才同意调动到父亲工作的地方,远离了自己熟悉的教学岗位十分不适应。母亲内心虽然充满诗情画意,外表举止却很拘谨,又爱面子,受严苛的道德规范约束,处处维护自己曾为教师的刻板形象,所以她对于婚姻的不满只是发发牢骚了事。

      父亲是个很顾家的人,发的工资福利很多都给了乡下奶奶家,我出生不久爷爷就去世了,奶奶瘫痪在床,靠叔叔婶婶照顾,经济上则由我父亲赡养,父亲不仅承担了我奶奶的一切开销,还要接济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三弟。我这位叔叔实在很不幸,夜晚守夜时被偷东西的社员吓到了,家庭成分又不好,为这个事在队里反复被批@判,又惊又气,自觉走投无路就疯掉了。以后我还想单独给这位三叔写一篇传记,这里就不赘述了。

      除了保姆费,母亲住娘家的一切生活开支都自己负责,与父亲基本上等于AA制,双方各不亏欠,父亲单位过年过节分东西母亲从不过问。母亲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依赖娘家过日子,我这个女儿等于过继给了外祖家,我童年的精神世界是姥爷撑起的。我的衣裤则来源于姥姥的一针一线,以至于我对于父亲的家庭相当陌生。

      我的父母各忠实于自己的家族,直到我们被迫住在一起。父母的婚姻虽然拧巴,但是我还是非常怀念父亲,他们的问题是那个年代造成的,父亲已经尽最大努力帮妻女创造尽可能好的生活环境了。父亲走后我有点自责,因为童年他曾一度缺席的原因,父亲生前我很少看到他的需要,也没能在他力不从心的时候给予更多照顾。但是相伴在一起的三十多年里,父亲一直在背后默默地支持我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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