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晓
老人最害怕什么?是害怕死亡吗?不,并不是这样的,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逃避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对于老人来说,不被这个世界需要或者被遗忘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每个人都需要通过一定的方式来寻找自身存在的价值,老人同样也是。通常在城市中的老年人,辛苦工作大半辈子后,因为有比较合理的保障(退休工资+医疗保障),有房租和理财的收益,通常都会有计划地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涯。刚退休者,不乏返聘、兼职、再创业者,或是通过旅行、积极参与社区活动来有计划地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而同样也有一群这样的老人,他们一直生活在农村,没有退休金(或者很少),没有医疗保障(部分有农保,报销比例低),他们并不想离开自己世代生活的地方,但由于子女的孩子无人照顾,自己在家收入低微,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城市中。
常有好事之人说得好听:“辛苦了大半辈子,来到城市中享福。”其实换个角度考虑,带孩子怎能说是一种享福的行为?也只有这样中国式的父母能毫无计较、甘心情愿地为子女奉献如此。好不容易将子女抚养长大成人,掏空一切后,又在人生中还正好的年纪里放下一切,甘为第三代燃尽生命光辉。也只有这样中国式的子女,可以这样毫无感怀之心,一切认为只是应得,甚至口出妄言:“凭什么别人父母可以借钱为子女买房你们不可以?凭什么别人父母能过来带孙女你们不可以?”试问每一个“凭什么”的背后,你是否扪心自问自己又付出了多少?你单独另请一名保姆过来看护孩子又要支付多少费用?
大凡这样的农村老人,他们成为不了“新城市人”,他们永远也无法像城市老人一样精明伶俐。他们朴实善良,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摸爬滚打开始新的生活,学着怎么去菜场,怎么乘坐公交,怎么给第三代科学喂养,怎么使用网络电视和鱼缸,怎么防止被骗。农村老人被骗的概率其实可能低于城镇老人,大部分的原因还是手中没有经济保障。在农村生活毕竟成本低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中有田地菜园,也没有那么多可以消费的地方。然后生活在城市中,一方面他们拼命省吃俭用不想给子女造成负担,另一方面他们总有办法找到各种挣零钱的小渠道,比如手工、家政、拾荒,老人们仿佛自有圈子,他们总能从“同盟”中找到我们看不到的路径与方法。
我不知道“拾荒”是不是一种传统还是技能?仿佛天性使然,我认识的十个老人中起码有八九个都有“拾荒”的冲动,还有一两个只怕也是家中的阻拦。他们对于废旧的硬纸板和塑料瓶仿佛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想要收集的欲望。在这炎热的夏天,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对门奶奶带着大草帽,拖着大蛇皮袋在小区及周边拾荒。对门奶奶单独住在这里,照顾她尚未成家的孙子(儿子离异,孙子一人生活)。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她熟练地将楼道里的柜子打开(柜子属于物业管理,不知哪里来的钥匙),将袋子里的空瓶和纸板都放了进去,然后开门归家。每次见我们奶奶都会很亲切地笑笑,与我们说在家无聊动动也好。
15栋的婷婷才上中班,其祖父一面在小区里做着保洁打扫卫生,一面同样拾荒。相同境况的还有许多,他们一面拾荒一面频繁交流经验:在哪里可以拾到更多的瓶子,哪里的硬纸板比较干净,哪里的废品收购站磅秤准价格高。有时候为了多捡几个瓶子,他们可以在篮球场边守候一个小时,为了多卖一两块钱,他们可以骑着三轮车去几公里以外的地方。我曾因为上门收购废品的价格实在低廉而丧失了任何留存的欲望,但是父亲与我说道:当一个老人没有了收入来源,他是恐慌的,潜意识里他能省上一点,或者卖废品多少赚一点也总是好的。父亲的话让我感到心酸,如果父母年迈还要仔细打量到这个地步,生而为子女又怎会不感到失败?
岚岚刚上一年级,此前幼儿园三年的每个假期她都会跟在祖母后面拾荒。小小年纪的她不嫌脏不嫌累,总能准确无误地把每一个瓶子每一块纸板捡给祖母。酷暑之下她整个人都晒得黑黝黝的,也从不叫苦叫累。夕阳西下她与祖母一起归家,然后洗脸换衣服拉着祖母的手去舞蹈培训班。
我们单元楼下也有一位年轻的拾荒者,他拾荒实属无奈,早年因事故伤了眼睛,双目近乎失明只能看到非常微弱的光。没有办法从事更正规的工作就随了家人一起拾荒,住在一层的物业用房中。父母都是从事回收旧品为业,他每日趿拉着一双拖鞋(即便是在冬天),穿着一件油腻的黑色T恤,总有一条黄狗跟着他的身边摇着尾巴,他就拖着一个大袋子摸索着走到垃圾桶旁用手一样一样地摸索。
夏日垃圾桶中味道实在够呛,烈日下蒸着腐烂的气息,我也常常会想,垃圾桶中都有些什么?无数剩下的饭菜,腐烂的果皮,甚至碎了的玻璃渣子,无数对于普通人来说被遗弃的秽物,而他又要怎样的勇气与无畏才能用手这样摸索?他总能准确地从中翻出瓶子与纸板或是其它拥有回收价值的物品,然后交给他的父母,一日日如此重复着。某日他从垃圾桶中翻出了一支长笛,于是过了不知多久,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位年轻的拾荒者就在大堂中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吹奏这长笛,笛音还生疏着他努力摸索,看不见的他通过指尖准确找到每一个音符。
我想他在拼凑一曲只属于自己的故事,他在努力让有天笛声悠扬飘洒在落日的余晖里。他的脸上反而透露出让人羡慕的表情,也许吹笛时他的心中大概也装了明亮伟大的世界。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都在制造垃圾,却未必能吹出如此满足的笛音,也许有时候眼睛对于美妙的声音来说反而多余,又或者我们所见的所相信着的大千世界,其实远没有瞎子心中的世界来的光明。
我想我们必须知道:不是每个人生来都可以如此幸运,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没有人可以去嘲弄或者贬低城市里的拾荒者,因为我们没有资格去嘲笑任何一个努力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