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侯景便将文武百官、王侯朝臣集中关押到永福省。又把皇宫之内的舆服器玩、后宫嫔妃一概抢得干净,随自己搬出了皇宫,屯兵西州,昼夜淫乱,嫔妃若有不从,则杀掉以慑众人。皇帝与太子宫中的一切侍卫都被撤掉,只派遣任约和王伟守着空空如也的太极殿和武德殿。
侯景先是假传圣旨诏令各路诸王解散军队,这群帝子帝孙,宗室股肱来时如鹅行鸭步,去时却如赶月流星,转眼看去,这建康方圆五百里内,哪里还有一点抵抗的势力。
又假借帝命下诏大赦,不仅是佃客和奴隶恢复自由之身,连死刑犯也一应释放。原来在梁国,高门士族不受役税之劳苦,这一部分的负担尽数转移到身份低微的寒门肩上。百姓在经年累月的苛捐杂压迫下,贫者已是饥肉略尽,骨髓俱罄,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就这一双手脚一身劳力,以至于被迫流离失所沦为奴隶。再加上北方战乱涌入的难民,也是生活无计,只得尽数依附于梁国的豪强贵室,做了奴婢僮仆。一旦生而为奴,则子子孙孙代代为奴,一为厮养,世属贱口。纵身有归依之所,而心无寄托之处,遇平则安,稍乱则反。而侯景宣布若有奴隶贱民入其麾下则给予其自由之身,这才由八百余人发展到十万部众。
主仁以待士,而政苛于民,梁国上下,早就是离心离德,满朝的君臣沉醉在春和日暖的迷梦里,听不到耳边的磨刀霍霍,看不到身后的饿鬼嗷嗷,等到焦熟的气息浮上了眉边,才发现自己已是柴火上的乳猪,浓汤里的肉脯。
眼下台城已得,十数万的奴隶和流民聚集在建康之中。
皇帝的崇佛并未能使佛光照耀到这些贱民身上,人心上流动着的都是看不清的迷雾和最直露的欲望,只等着头狼侯景一声令下,这些狼众瞬间就能把庄严的宫苑变成废墟和刑场,把贞洁的闺秀变成荡妇和裸尸,把规矩的门庭变成喧杂的集市,把大梁千里江山给划开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口子,开膛破肚,流落一地的腥臭与肝肠。
一切如侯景所想的,赦令一下,这欲望和仇恨像是江河决了堤,而侯景又是有意纵容,十几万的奴隶士卒涌入建康城的豪门贵室,团团围住了往日的主人,像打狗一样乱棍捣死,又轮番奸淫了从前的主母和小姐。他们提着面目全非的头颅,欢呼着抛到了屋顶檐上,又从瓦块上缓缓滚落到地上,直到被人踩成肉泥,踩得脑浆四溢。他们握着拳臂大小的锄柄,厉笑地捅入了女眷的下体,将娇嫩的血肉生生撕成碎瓣。
若是家中尚有老幼,一定要让主人眼睁睁见着一家老幼生生被打死,这样才觉得痛快。从前被主人欺凌惯了的,趁此时机大肆报复,吮血食肉绝不是脱口而出的气话狠话,大鼎烹、烈火烤,还有活咬生生吃了的。许多平日里倍受主人优待的奴人,也似入了魔怔,跟着其余众人,丝毫不念旧情,剜心剥皮、断肢抽筋,恩将仇报,比比皆是。
若说从前生死之际,城内便因饥饿无力而低声啜泣,那现在则是惨绝人寰,哭声响天彻地,就连高飞之鸟都不愿经由此过,军马长嘶,走狗呜咽,禽兽听了尤有不忍。怕整座城内也唯有侯景才一点不觉得怖惧,心头反而涌起一片快意,一想到终于完成了蓄谋已久的报复,侯景乃至于要听着一夜又一夜的哀嚎响彻全城才能安心睡下去。叫从此以后,整个建康城内,再没有自命清高的衣冠士族,再没有人以门第为由看轻了他。
“不对,还剩下萧衍那个老东西,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什么朱姓张姓,别说是王家谢家,老子连你萧家的姑娘都要娶,你的后宫,你的女眷,你的天下,都是我的!狗屁高门子弟,我叫你们全都做我的僮仆!又哪来衣冠风流,我让你们都来当我的家奴!!”侯景对着幽微的烛光自言自语,混着惨淡的月光将侯景一张鸡皮疙瘩似的老脸映成恐怖的红白两色。
连续几个晚上,建康城里都流着黑色的血河,怀抱着重重楼阁与浮屠,就像城南的秦淮河依偎着长干里的街市。呵,瞧那腐尸漂浮多像十里花荷,这断臂又是三尺白藕,还有那皮肉半已溃烂、露出半个光白身子的骷髅,可不就是从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娇俏的采莲女?正唱着如泣如诉的清歌,歌声绕着每一根梁柱、攀上每一块砖瓦,渗进活人的幽梦,钻入死者的归墟。
溧阳日日夜夜被哭声惊醒,宛如地狱里的哭声从黑夜钻进梦里,又从梦里跑入现实,却无处依靠,只能抱着被衾瑟瑟发抖,被子是由锦署新近制成的缂丝云锦被,眼下又是四月天,自然是不会觉得冷,只是她每次醒来屋外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偏偏屋里屋外一点生人气息没有,一股可怖的寒意自是既上心头难以散去。
原来萧纲见了侯景入城以后禽兽不如的恶行,又见得溧阳已近及笄之年,最是面容清丽的年纪,身段也发育得玲珑有致,莫说是建康城里,就是整个梁国,怕也难有一人能出其右。念及此处,心中不免忧怖日甚,整日心神不定,想的只是如何能使爱女逃脱了这恶贼的魔爪。遂瞒过左右诸人,将溧阳郡主安置在城北乐游苑内一间素来清幽无人的小墅之内。因为要掩人耳目,萧纲平常也不能常派人过去,只在林中早早将衣食住寝一切安排妥当了。眼下这凶险时刻,左右尽是侯景的亲卫,萧纲更是不敢前去看望。只能留下溧阳郡主一个人暂住在这深林之间,如何能够不害怕?好在侯景不识风雅,没有将苑中的珍禽异兽连着灵石神山、奇花异草一并移走,白鹦鹉、紫鸳鸯、黑牦牛、青兕犀,委积其间,平日里小郡主独自一人,无人话伤心事,就同苑中的这些大小禽兽们吐露衷肠。
她依据颜色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字,叫“小白”、“阿紫”、“老黑”、“大青”。
眼下天已微亮,溧阳郡主披了件斗篷就出来了,正看见老黑在墅边的草地上吃草,悠闲地甩着尾巴,抖着虱子,身躯肥大而敦实,给人一种足以信赖的感觉。她走过去,轻轻拍着老黑的背,像是老朋友般,一点一点自顾自地说着心中事。
“老黑,我时常听得爷爷说,一切有情众生均要在六道中轮回,如我辈常人,若有行十不善业因缘故,依恶业大小,堕落畜生、饿鬼、地狱之三恶道。唉,也不知你前世是造了什么业,才致今生投了畜生道,不过幸好是投了牦牛道,不是一般的牛马,不然啊,既得受鞭子笞打,又要整日劳苦耕作,哪里还能像你现在这样悠闲地吃着青草。畜生一道虽苦,但三恶道中最苦最恶一道还要数地狱道,地狱又分为八寒八热近边孤独地狱四大类,可是如今的建康城与地狱又有何区别?刀山火海、斧刃烈炎、断人四肢、万箭穿心、皮肉焦灼、脑浆迸发,如此种种,这难道不是地狱的景象?竟然全部都搬到了人间来,人活着不像人,城内那都是些活鬼!老黑,你看,这乱世的人,活得还真不如你们飞禽走兽。
你看那祸首侯景,真比地狱里的阎魔罗还狠心,阎摩罗王是惩治罪人的铁面无私判官,可他又是什么?这城内的这么多衣冠有何罪愆?他们龙章凤姿、风流儒雅,他们博学广知,彬彬有礼。他们是怎么造了恶业,要遭此报应?
老黑,你今生定要好好修行,乖乖地吃你的草,可不要闯出什么祸来,下辈子投胎好好做个人,不要投在那兵荒马乱的世道、不要投在那帝王将相的门庭。富贵荣华,爱恨死生,如此一切人我众相,切莫执著于此。好好修行,积十世善报,证得声闻、缘觉菩萨,脱离了这无边的苦海。行十善者,受于善报;行十恶者,受于恶报,正心修行,定有善果。唉…!爷爷长斋礼佛,广结善缘,一定会有福报的!”
溧阳郡主叹了口气。才刚说完,老黑竟是“哞哞”两声长叫,似是表示接受郡主教诲。就连不远处栖在树枝上的小白,也开始学舌,一遍遍叫着“爷爷、善报;侯景、下地狱!侯景、下地狱!”到底是珍禽异兽稀罕物,都似通了人性一般,想着法子让溧阳郡主高兴。她眉头也终于是略有舒展,皓齿明眸,一怒一喜,一哀一叹,俱是殊丽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