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和刘斌走入一片树林,中间有一段宽敞的土路,路上落满了松针,左手边的近处十几棵松树一抱粗细,树木间隙比较大,陈云想到了美国悬疑片“教父”级别的希区柯克的一部影片,她忍不住跑向其中一棵树,背靠着树,一只脚向后提起,脚跟抵着树,头微微扬起,看着树木间的天空,她觉得天空一下子被重重黑夜的幕布笼罩了,她仿佛不是她自己。
刘斌从地上捡起一枝从树上掉下来的的松枝,递给了陈云,陈云抬头看着松树梢,突然发现了一只松鼠,灰不楚楚的,只有老鼠大小的身体拖着掉了毛的秃的弧形的尾巴,一拱一拱的从树梢头呲溜一下滑到了另一棵树上。
陈云说:我和你说说我二丫婶吧。
她和我母亲小时候是玩伴,她们三姐妹,隔个水库,姥爷家在水库这边,二丫婶在那边,还有一个姐妹蓉芳在水库上沿。
我记得家里以前晒老照片时,那张三姐妹图,苍蓝色的皮衣、爆炸头,母亲的野气与二丫婶的确良白上衣和灰色裤子的淳厚质朴竟然毫不违和。
20岁二丫婶迎来了一个夏天的霹雳,炸开了她的人生,二丫婶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那时候我二姥姥刚生了第二个孩子,我六表舅,一家人欢天喜地的,吃喜蛋散席的晚上,人烟散去,一个孩子哇哇的在摆在外面的吃席的桌子下好不伤心地哭,那个年代,二姥姥和二姥爷知道这可不是粗心妈妈丢了孩子,这是要把孩子给他们家了。两位老人家瞅着地面的凌乱的脚印在月光下像一张张旧纸张,那桌下的孩子像是某种神奇,两位老人没法诉说清楚心里的感受,他们觉得这娃就是他们的。二姥爷几年后去世的夜晚,也是月光如那夜一样的明澈,二姥爷叮嘱二姥姥把二丫照顾好,能成为媳妇就媳妇,不愿意就是女儿。
二丫被大家认为绝对是和和六表舅是一对了,村里都认为之所以二姥爷二姥姥收留二丫,就是换个便宜童养媳。总是拿这个和二丫开玩笑,二丫婶总是喊:那个死六孩,怎么可能。二姥姥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并告诉二丫婶,放心吧,丫头,长大了娘给你找个好人家。
二丫婶就是这样长到了20岁,她觉得是不是亲生,她都无所谓,她从没想过找亲生父母。可是这一年,她的四姐和二姥姥闹别扭,四姐为了报复二姥姥,撺掇二丫婶和她一起去找她的亲生父母,四姐信誓旦旦保证,她早就从二姥爷那里知道了二丫婶父母住在那儿。
二丫婶那天稀里糊涂跟着四姐走到那户家里,出来一个女的,四姐一直在说,对方一边听一边打量二丫婶,然后告诉二丫婶,喊我妈。
“老头子,出来,这是我以前丢了的女娃”,那个女的回头,“你喊他继父就行了”。
那个女的打发走了四姐。
四姐回到家昂头挺胸宣布她帮二丫找到了亲生父母,二丫不回来了。
二姥姥愣在门口,看着堂屋的四方桌的桌脚。那个娃娃,当时从这个桌角下被抱起来的时候,粉粉胖胖的,像个小菩萨呢。她不愿回来了,老头子,你让我一直听二丫的,二丫不回来了。
二丫没想过不回来,可是这家人也天天有人做饭给她吃,三个弟弟两个妹妹,都围着他叫姐姐,二丫也不知道是他同父异母的还是同父同母的,她不在意,以前在二姥爷二姥姥家,那些姐妹兄弟都是亲生的姐妹般对待她。
过了一个月,那个女的领回来一群人扛着写了红喜字的箩筐,那一颠一颠的喜字,有个箩筐的红喜字在一个“口”部那儿,完全是被颠的墨迹淋漓,多像她和晓丽一起去戏台后面偷看小旦卸妆时的花脸,她想晓丽了。
可她的妈告诉她,她被许人家了,这是对方来送礼吊子,婚期是四天后。不准出门,嫁人的姑娘出门不好。
二丫婶结婚了,她带着红花,和那个人把堂拜了,新婚之夜,二丫婶借着煤油灯的光,恍惚觉得是和晓丽一起在台下看小生,那个人可白净了,二丫婶想他不用干农活吗?后来二丫婶老听丈夫村里的婆娘夸她丈夫白净漂亮,她挺荣耀的。二丫婶右眉靠近鼻梁的地方有一颗大黑痣,她一内心高兴,那颗痣就跳动。她的痣又跳动了。可是第四天她的痣就不跳了,他和村里的一个女人在他们结婚的地方睡午觉。不是她发现的,是村里来串门的阿婶,那女人大哭大闹,扭着他的大腿,说没脸见人了,是二丫婶抢了他,他俩在二丫婶之前就好上了。二丫婶,愣愣的看他们哭喊咒骂,好像她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来了,他们和她婆婆家扭打起来了,她被自己的二弟拖着上了板车,小妹还把她和丈夫房间的衣服、被子、凳子还有一个夜壶都抱给她,让她抱好,她手忙脚乱被板车一颠一颠的拖走,她看见婆婆哭喊着要退彩礼钱,什么三千元,二丫婶没有概念。到家了,她的手红彤彤的,是夜壶弄的,她记得那是结婚前夜,二姥姥送来的,告诉她,她问为什么这么红,“这是染红的,傻丫头”。明天送亲的人会放到你们俩的房间,用的时候注意别弄一手红。
晓丽上学的学费是五毛一学期,她嚷着要去,二姥姥二姥爷听了,就去挖淮河了,一走就是一个月,回来带回来一元钱和十二个馒头,一块花布,二丫婶才欢天喜地去上了学,只是得带着六孩。二姥爷病重那会,村里的老中医给的丹药方是六毛,她和六孩走了半天到了抓药的地方,说要八毛,他们只有五毛。后来又回来走了半天。二姥爷已经病死了。
三千元是个什么概念呢,二丫婶想不出来。
她可能听错了。
回来后,她嚷着想回去看晓丽,可是她亲生的母亲一听就生气,犯病,要求她不准离开她身边,还哭诉不已,骂她丢人现眼,连个男人也管不了,看不住,嫁不出去了,回来吃她的喝她的还让她操心,以后连累的弟妹怎么嫁人娶媳妇,败坏家门名声。继父一直面色凝重。
二丫婶再不敢说出门看谁去了,她觉得她辜负了家人,亲生母亲是多么的为她操劳。第二天开始,亲生母亲的床前开始频繁来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她们一边和那女人聊天,一边用眼睛瞅一眼二丫婶,说着宽慰那女人的话,那女人继续那套为女儿操劳伤心的深情哭诉。
第四天夜里,二丫婶刚睡下,家里那油红的大门就开始被咚咚的敲响。“来了,来了”,只听见那女人轻快的作答,“老头子,穿我放在床边的衣服,不着急的,就该让他们等等”。
二丫婶也不知道是谁,只听见大弟弟问“妈,谁呀?”
那女人说“小孩子管什么,都给我睡觉去。”
二丫婶就安心的睡着了,那一夜,她梦见晓丽又不上学,带她爬二姥爷家后山那梨树,满树的白花,绿叶,她怕碰着花,会被说的,那可是会结满树的果子的。哎呀,晓丽已经到树的稍头的那分叉的豁口了,天哪,摇摇晃晃的了,是,咔嚓,二丫婶觉得自己都幻听了,晓丽摔下来咋办。
那女人狠狠地从自己的老伴手上拿过钱来,数了第二遍,三千五百元,可是,这么零碎的钱,不是地主家的儿子们嘛,少说也有金子啥的,至少也该有袁大头,虽然女儿已并非女儿身,可是好歹人家只用了几天,才二十出头,她瞅瞅那个“准女婿”,头发已经掉光的前脑门,那比自己的老头感觉还老,还是老小,我看老大还清秀些,早知道应该说这个老大,估计可以多要些钱,这么老要我这女娃没得便宜他。
三个兄弟都没结婚,嘻嘻,就一个乖女。真是的。她好歹瞪了她老伴一眼。那老头嘿嘿笑,一直看着她手里。
她站起来,要送客了。两个兄弟退出来,那个二丫未来的丈夫问他哥哥,哥哥你还让我注意未来老丈人岳母会问一些问题,还准备了这些礼盒,我看人家就是卖女儿,那女子一定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这样就可以被卖了,早不是旧社会了。大哥,给我娶媳妇干嘛花怎么多钱?那你和三弟怎么办。
大哥发火了,不准这样说,你也知道爸妈的地主身份,家里这个成分,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你,这姑娘听说很苦命,她的第一个丈夫不要她了,她娘要照顾自己身体不好的老伴,又那么多孩子,她想为她母亲分忧,多要点礼金,以后继父的病,弟妹的婚事就好办了。
“你得对人家姑娘好,不然,哥就跳河去找爸妈了”。
月光突然隐近了云层里。
二丫婶又被嫁人了,这消息四姐连喘带跑回来告诉二姥姥他们,他们赶紧跑来阻止,那女人见养母兄弟姐妹们来了,关了门,用手拽着二丫婶,二姥姥气的破口大骂,她可不能让姑娘被糟蹋了,二丫婶的亲二弟从外面回来,见有人在门口叫骂,二话没说,就推倒了二姥姥,然后二丫婶的亲弟妹们一起出来,搬着凳子往二姥姥一行人这儿砸,那女人紧紧拽着二丫婶,口里念叨:“看看你想去看的人,怎么着,欺负你亲人了,你个没良心的,你瞅瞅,你弟妹被欺负的,你看你继父快吓得病死了,你妈我可没得罪他们”。
刚一说完,那边六舅揪住了二丫婶二弟拖着走,二丫婶大哭大喊,“六孩!你给我放手,阿妈你们回家,我不是你女儿,我们没关系,你们凭什么管我,欺负我家人……”。话音一落,“欺负”……
六舅手一松,那二弟倒在地上,踹了六舅一脚,那小弟还用板凳从后面一挥,六舅的小腿嘎吱,折断了,二姥姥哭着从地上扑过来抱住六舅倒下去的身躯,众兄弟姐妹哭做一团,把六舅抬走了。
二丫婶的手始终被亲生母亲拽着。她说错了话吗?她听到一颗颗心在碎裂,她和晓丽在学堂上学的时候,那第一次见到灯泡的晓丽,用弹弓去偷偷射击过它,是这样碎的吗?
二丫婶闭上了眼睛,有热热的涩涩的东西流到了嘴角。
二丫婶又结婚了,他个头高,秃顶,话很少。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男娃,小名小根。二丫婶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小根身上。他很勤劳,一边种田一边到别人家帮工,只要有活就去揽过来。三兄弟关系也很好,老二是个盲人,总是守在门口吹牛说自己一听脚步就知道谁回来了。二丫婶觉得自己也可以的。三兄弟都会洗衣服做饭还会缝衣服。他们不让二丫婶下田,二丫婶偶尔做做饭洗洗衣服,下地锄草,生活就这样转眼间过去了。
二丫婶是什么时候遇到晓丽的呢?是他带她去参加婚礼,她带着小根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大家说新娘子来了,她没有随着人群拥过去,可是那新娘子要经过这儿去堂屋拜堂,人群分开,她们四目相对,她和晓丽都转过头去。她激动的哭了,小根抱着她也哭了。
原来她和晓丽都嫁到了孙氏家族,论辈分,晓丽得喊她小妈。她终于可以有人倾诉心事了。
比如她发现这次结婚后,日子安定下来了,亲生母亲从来没有问过她过的好不好,她每次回去看她,她都使劲盯着她的手,空着来就板着脸,说什么没有饭菜,让她赶紧回家看孩子。每次来她家不是带走一只鸡就是拔走一把葱蒜,她生病了,亲生母亲也没有安慰关心她一下。小根说他怕姥姥姥爷,他们不允许他跑来跑去,不允许他吃桌子上的肉,不允许他喝留给二舅的糖水,都不允许。小根说着说着就苦着脸。
她和丈夫呢,基本没有交流,他是个好人,可是感觉像二姥爷,不,二姥爷会让二丫婶开心,他会从口袋变出一个橘子,一颗糖果还有手绢。可是他从不会哄她,她不用使用女性的柔情,因为没有地方使用。她于是对小根也像带弟弟一样。小根不粘着他们,五岁之后小根基本上都没有要二丫婶抱过,那胖胖的小腿一拽一拽的往前走,多远的路也慢腾腾的愿意自己走。
二丫婶喜欢到墙角呆着,那儿有一个板凳,以前老二常坐在那儿,自从他死了之后,二丫婶每天夜里都在这儿坐一小会,看看黑黢黢的天空。她总是有一种被包裹吞噬的温暖感觉。
然后她睡眼惺忪的摸着黑回房就睡着了。
二丫婶没有梦。
刘斌走到陈云身边,轻轻地说:“可是你有梦,也有故事,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
陈云背过身去,坐了下来,沉默了。
陈云沉静了一会说,二丫婶的丈夫最近查出来是肠癌,刚做了手术,二丫婶在医院陪护她。
六舅后来也结婚了,去年六舅妈癌症去世。
这里的生活还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