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是迷人奢华的,又是短暂易逝的。但对我们来说,它是了解一个社会如何看待自己的捷径。衣物是严谨历史研究的主要组成部分,可遗憾的是,它们太难保存了,容易磨损或撕裂,幸存下来的还会被虫蛀。与石头、陶器、金属相比,它很难在我们用来讲述历史的文物列表里排名靠前。因此,在我们这个系列节目推进上百万年之后,才聚焦于这件纺织品,它透露给我们关于一个文明的经济状况、权力结构、气候、习俗,以及他们的生死观。
近几期节目的主题主要围绕帝国的崩溃,新政权的崛起,以及伴随其中的血腥杀戮。但在公元前500年的南美洲,还没有帝国可供推翻,但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杀戮和流血是少不了的。我们对当时美洲人的了解正与日俱增,但与同时期的亚洲相比,美洲仍是一个相对神秘的地方,我们要通过许多零散的证据才能拼接出属于他们的文明世界。
(美洲文明确实是比较独特的,客观说,相对于古埃及、两河、中国这些文明,美洲文明在这个时期要落后的多。公元前五百年,其他这些主要文明都处于成熟的青铜时代,即将进入铁器时代,而美洲的青铜还要等很多很多年才出现,当时他们可能有铜,但铜太软,不能做工具用,所以美洲在很长时期里是没有金属工具的。更独特的是他们没发明出轮子来,没轮子就没有车,那么可以想象运输效率是很低的。但美洲文明也有它的优势,像今天讲的纺织品,在当时可是世界最先进的。后来玛雅人的天文学,也是远远超越了同时期的所有其他文明。)
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大英博物馆的一个研究室,我面前是一些来自2000年前的布片。它们通常被保存在特殊控制的环境中,因此我不能把它们长时间暴露在正常的光线和湿度环境里。这些布片大约10厘米长,图案用羊驼毛或者美洲驼毛刺绣而成,这两种动物都是生活在安第斯山脉中的美洲原生动物(应该说这是美洲唯二的原生大型动物,之前说过,由于美洲是人类最后踏足的大陆,导致这里的大型原生动物被灭绝殆尽,据学者分析,这是美洲人没发明出轮子的一大原因——没有可供驯化的适合拉车的动物)。这些图案被小心的剪裁下来,原先它们可能是绣在一件衣服或斗篷上的,它们像是人的形象——有人的头和四肢,但手和脚却是爪子状。
纺织品碎片,发现于秘鲁南部海岸的帕拉卡斯,制作于约公元前300年
乍一看,你可能觉得这些形象挺迷人,因为他们像是在空中飞舞,长长的辫子或是帽缨也随之飘舞。但仔细看的话,就会令人感到不适,因为他们一手挥舞着匕首,而另一只手拎着斩下的首级。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它精湛的刺绣工艺和夺目的色彩,蓝、粉、黄、绿,各种颜色被安排的井井有条。
这些宝石般的布片发现于今天秘鲁首都利马以南约240公里处。面对大海,背倚安第斯山的帕拉卡斯人民,制作了世界上色彩最丰富、工艺最复杂、风格最独特的纺织品。
这些早期的秘鲁人似乎把所有的艺术热情都投入了纺织。刺绣衣物之于他们,大约相当于青铜器之于同时期的中国人:都是各自文明中最受尊崇的物品,标志着地位和权威。这些纺织品之所以能保存至今,要归功于它们的埋藏地——帕拉卡斯半岛干燥的沙漠环境。数千英里外埃及的纺织品,也是因为类似的地理环境而得以保存至今。与古埃及一样,秘鲁的纺织品也不是用于日常穿着的,而是用于包裹木乃伊。
加拿大的纺织品专家玛丽·福莱姆30多年来一直在研究这些秘鲁杰作,她从这些葬礼布料中发现了一个高效运作的组织系统的线索:
“这些包裹木乃伊的布料非常长,有一条长达26米,要编织如此长的布料,需要很多人共同合作,这在当时一定是一项重要事件。一匹布料上可能有超过500种图案,它们的模式固定,花色重复对称。纺织物反映出社会结构——不同的阶层使用不同的布料、颜色、图案。我认为,阶层制的社会总是倾向于用类似纺织物这样的物品,来作为社会分层的标志。”
当时的秘鲁还没有文字,因此这些纺织品必定是视觉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色彩必定是对帕拉卡斯半岛土黄色沙质地貌的反映。要表现这些色彩是很困难的。鲜红色是从植物的根部提取出来的,而深紫色则来自聚集在岸边的软体动物。底布应该是棉布,首先纺纱和染色,然后用织布机编织。在棉布上勾勒出图案轮廓,接着再描绘细节——如人物衣着和面部特征——都需要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来填充,绣工大概都是年轻人,因为做这样的工作需要非常好的视力才行。
制造这样的物品需要协调大量不同技能的劳动者——有的养羊取毛,有的种植棉花,有的收集染料,最后才是纺织工和刺绣工。 一个能够动员如此多人力,并为葬礼花费如此巨大成本的社会,一定是组织严密、经济繁荣的社会。
只有帕拉卡斯的精英阶层才享有被制成木乃伊的待遇。 这也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仪式:赤裸的尸体首先用绳索绑住,将其固定为坐姿。 在嘴里放一团棉布或金块,地位更高的死者,脸的下半部还要戴上一个金色的面具。之后,用一大张绣有图案的布匹把尸体包裹起来,我们看到的布片一定就来自这里。重重包裹的尸体以坐姿放进一个大的浅篮子里,里面有贝壳项链,亚马逊丛林的鸟羽、兽,以及玉米和花生等食物。 然后再用普通棉布将身体、祭品和篮子一起包裹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锥形,有时宽度可达1.5米。
我们不知道这些刺绣图案到底代表着什么。尖牙利爪且漂浮在空中的形象,显然说明他们不是人类,而是某种神话形象。从他们手持匕首和首级的形象看,可能代表着以牺牲来祭祀的仪式。杀戮的目的何在?为什么要绣在衣物上?这个文明一定曾有着复杂的信仰和神话体系,他们的纺织品已经表现了生与死的主题。玛丽·福莱姆认为:
“割下的人头,伤口和奇怪的姿势,似乎描绘了死者升天成为故去的祖先的一系列阶段。血和繁育似乎是围绕着它的主题。这些纺织物像是祈求农作物丰收的献祭品。秘鲁的土地贫瘠干旱,人们希望通过献祭仪式来确保丰收。水是植物生长必须的,而同样作为液体,而且更具生命活力的血液被认为具有更大的力量。”
玛丽的假设令人信服,因为当第一批欧洲人在两千年后到达中南美洲时,就发现了土著人祈求丰收而举行的血祭仪式。这几幅小小的刺绣给我们提供了大量信息,让我们得以推测帕拉卡斯人的生死观念,及他们的信仰。而除此之外,它们还是极富创造力的伟大艺术作品,让两千年后的设计师称赞不已。著名的英国时尚设计大师桑德拉·罗德斯:
“当我看到这些美妙的古代纺织品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神奇。它们幸存下来了,颜色保存完好,更重要的是,我们有幸看到它们。我希望有机会绘制它们,因为只有当你把它们画下来,才能理解它们的形状为什么是这样,并理解刺绣的走线方式。通过学习这些图案,我或许可以做一整套秘鲁风格的设计。”
我们还不能确定在欧洲人到达之前,美洲是什么模样。但考古发现和对这些纺织品的研究,正在帮助我们拼凑出越来越清晰的画面。可以肯定的是,在此时的美洲,即使像帕拉卡斯这样的先进社会,比起同时期在中东和中国出现的国家,其规模也要小得多。像印加这样的帝国,还要许多个世纪之后才会出现。
但这些制作于两千年前的帕拉卡斯纺织品,仍能跻身世界上最杰出的作品行列。它们的价值不光被设计师,也被政治家所重视。这些纺织品已经融入了秘鲁人的国家认知,他们正在努力复原当年的纺织和刺绣工艺,通过传统工艺的回归,连接当代秘鲁人和他们的祖先,寻找秘鲁人远在欧洲文明来临之前的文明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