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卷二·婴宁

王子服,是莒县罗店人。他打小就死了爹,好在他倒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十四岁便考取了秀才。子服的母亲对他疼爱得很,平常生怕他磕着碰着,从不让他到野外去游玩。早先母亲给他说了媒,找了个姓箫的女孩,可惜女孩还没嫁过来就夭折了,子服也就一直单着,没来得及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恰好这一年的元宵节,舅舅家的儿子——表哥吴生来家里邀请子服出去赏灯游玩。他们刚到村口赶集的地方,舅舅家的仆人便来叫吴生回去。子服这边呢,眼见游玩的人群中小姐姐多多,并不想那么快打道回府,便独自兴致盎然地到处游走,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好不惬意。

突然,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女婢的小姐姐,那小姐姐手里掐着一枝梅花,容貌绝美,笑容可掬,宛如仙女下凡,子服不看不打紧,一看上眼,便直勾勾地盯着人家,撬都撬不开,甚至连礼数都抛之脑后了。小姐姐跟子服擦肩而过后,扭头对自己身边的女婢说:“这沙雕,还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呢!”说着将手中的梅花丢到地上,趁着卫生管理员还没出现,嘻嘻哈哈走开了。

小姐姐走后,子服跑过去将她扔掉的那支梅花捡起,竟然顷刻间神魂颠倒,闷闷不乐地回家了。回到家里,他将花藏在枕头底下,自己倒头就睡,不开口说话, 也不吃饭。母亲担忧得很,一万分虔诚地给儿子祈祷消灾,但子服还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母亲赶紧请郎中来,问诊抓药,尽管如此,子服还是迷迷瞪瞪的总不见好。母亲那个心疼得呀,抚摸着子服的头不断地询问他究竟是怎么了,他依然默不作声。

这一天,恰好表哥吴生来了,母亲暗地里嘱托吴生去问问自己儿子的心事,毕竟两老表比较好沟通。吴生刚来到子服的床前,子服便像个娘们似的泪流不止。吴生好一顿宽慰他,并细细追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鬼了,还是被狗追了,还是被村里的小屁孩们用弹弓打到小jj了。子服老老实实告诉老表:“没有,啥坏东西都没遇到,反而是遇到仙女一般的小姐姐了,对了表哥,你能不能给表弟出出主意,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小姐姐。”

吴生笑着说:“你看你,也真是痴情种啊!这愿望有什么难的,我这就替你去打听打听,敢独自到乡村野外走动的,肯定不是什么家世显赫的小姐姐。我尽快去问问,如果她还没有许配给别人呢,那就简单了;如果她已经许配给别人了呢,我便豁出去了,砸钱也要把她劝到退婚。你呢,只管养好自己的病,这件事就看我的吧!”

子服一听老表这番话,哟嚯,不愧是我老表啊,顿时心里安定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然而吴生打子服房间出来后,对子服母亲说:“刚才我是哄他宽心的,他所说的那个女孩子谁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是谁的女儿,探访也没个探访的方向啊,恐怕不好解决。”子服母亲一听也只剩忧虑,却没其他办法。好在自从吴生走后,子服的心情舒畅起来了,也吃得下东西了,身体渐渐好转。

过了几天,吴生又来看子服。子服问他事情办得怎样了。吴生骗他说:“已经打探到消息了,我说是谁呢,原来那是我姑妈的女儿,也就是你大姨的女儿,至今她还没有婚配呢。虽说姨表亲戚通婚有些不太妥当,但是我如实说明了你的情况,我姑妈你姨妈那边还是答应这门亲事了。”子服一听喜不自禁,赶紧问:“那那那......那她住哪里啊?”

“有点远,他们家住在西南方向的山里,从这里过去,大概三十多里路。”子服又好一番嘱托吴生继续操心操心,吴生怕露馅,赶紧借口抽身而去。

子服心情大好,吃得也更多了,睡得也更香了,没几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他从床底下找出那支梅花,梅花虽然已经干枯,但是并没有散落。他于沉思中把玩着干枯的梅花,仿佛又见到那个小姐姐一般。

又过了几天,不见吴生带消息回来。子服心中暗自嗔怪他,并着人送信笺去请他。吴生找理由搪塞他,就是不肯来家里。子服心中不爽,又开始郁郁寡欢起来。母亲怕他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便着急忙慌地想给他说一门亲事,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来着,他却只顾着摇头,左右不愿意,说要等老表来。但是老表偏偏就是不来,气得子服又恨又恼。然而,转念一想:“三十里路也不是多远的距离,我何必依赖老表呢?”说着,子服将干枯的梅花往衣袖里一塞,气鼓鼓地独自跑出家门去了,而家里人一概不知。

子服独自行到野外,也没个人可以问路的,只是凭着感觉往西山走去。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只见眼前山峦叠嶂,树林茂盛苍翠阴凉,寂然无人,只有脚下一条鸟肠那么宽的山路。走着走着,不经意往山谷俯瞰,见乱树花丛之下,隐隐约约有一个小村落。子服便往山谷走去,下到山谷,见这个小山村的屋舍并不多,都是些茅草屋,但是修葺得很整齐雅致。村北面有一户人家的门前种着一排垂柳,还能看到院墙内种了许多桃树、杏树、竹子等等;鸟儿鸣叫声在其中荡漾。子服想进去看看,却又不敢,回头看了看对面一户人家,见那家门外有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因此走过去坐下来歇脚。突然听到这边院墙下有女孩的声音在喊:“小荣!”那声音娇柔细腻。子服站起来细听,恰好看见一个女孩由东自西而来,她手里捏着一朵杏花,轻轻低着头,想要把杏花插自己头发上,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子服,她也就不再摆弄花了,只是微笑着拿着杏花走进方才那户人家的家门。

子服瞪大眼睛看,终于看清楚了,这不就是元宵节那天在路上遇到的小姐姐嘛。子服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响,内心狂喜且紧张。可心里想贸然跑到人家家里去也没有道理,他想喊出大姨夫家的姓氏来,又怕搞错了。偏偏这时候看不到门内有人,也无从问起。子服只好依旧坐在石头上,满心踟蹰,这一坐竟然从上午坐到日落西山,他始终满脸望穿秋水的模样,到了不知口渴不知肚饿的地步。

这时候,小姐姐露出半个头来偷看,惊讶于子服怎么还不走。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她看着子服,说:“你是哪里来的小伙子?听说从今天上午就待在这了,一直到现在都不走,你想干啥呢?肚子不饿的吗?”

子服赶紧起来作揖,回答道:“我是来探亲的。”

“哦,贵亲戚姓什么啊?”

子服回答不上来了。老太太笑着说:“哈哈,奇了怪了,连姓名都不知道,你探哪门子亲啊?我看你小子像个读书人,你是读书读傻了吧。不如跟我进来吃点粗茶淡饭,顺便在我家里歇歇脚,明天好回家去问清楚亲戚姓氏,再来探亲也不迟。”

老太太这么一说,子服才感觉到肚子饿,心想可以接近那美丽的小姐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便跟着老太太走进她家大门,踏进院子,只见白色石头砌成一条小路,小路两边种满花草,满当当的鲜花甚至凋落在地上。小路向西蜿蜒曲折,他们又走过一堵院墙,只见豆棚花架赫然出现。老太太请子服进屋舍,进去后,见屋舍内的墙壁光亮如镜,有几朵海棠花探入窗来;室内的座椅垫席没有一样不干净整洁的。

老太太刚招呼子服落座,便有人在窗户外偷偷往里边瞧。老太太大声喊:“小荣,你快点下米做饭啦!”屋外便有婢女高声回应。子服坐了一会儿,便向老太太陈述自己的宗族门第。老太太问:“小伙子,你外祖父是不是姓吴啊?”

“是的!”

“哎哟,那你可就是我的外甥了,你的母亲是我的妹妹,这些年来我们家穷,又没个男丁,以致于跟你们家音讯阻隔,没有来往。外甥你都长这么大了,咱也没有见过,都不认识哩。”

子服说:“这也是外甥我这次来找大姨的缘故,只是刚才一时性急忘了您夫家的姓氏。”

“我夫家姓秦,你大姨我没有儿子,倒是有一个女儿,也是侧室生的孩子。她生母改嫁了,交给我抚养。我这女儿吧倒不笨,就是缺少了些管教,整天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啥是忧愁。待会我让她过来跟你认识认识。”

没过多久,婢女过来准备晚饭的餐具,已端上了香喷喷、肥美美的小鸡炖蘑菇。老太太叫子服坐下吃饭,并对婢女说:“去叫小宁也来吃饭吧。”婢女答应着走出去,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屋子外边有隐隐约约的笑声。老太太对着屋外喊:“婴宁啊,你小姨的儿子,哦,也就是你的表哥来了,你快进来。”屋子外边嗤嗤笑的声音依然不断,很快,子服看见婢女轻推小姐姐进屋来,只是小姐姐手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老太太生气地看了小姐姐一眼,说:“有客人在,你还这样没规矩,成何体统?”小姐姐这才忍住笑,乖巧地站直,子服赶紧起来作了一揖。老太太说:“这个是王公子,是你小姨的儿子,咱们一家人都还不相识,也是让人见笑了。”

子服问:“表妹今年几岁了?”老太太耳朵有点聋,没听清。子服只好再问一遍。小姐姐见这情形又忍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

“你看看,我就说我这女儿缺少管教的嘛,她今年都十六岁了,整天疯疯癫癫的还像个小孩子。”

“那表妹比我小一岁。”

“这么说来外甥今年十七岁了,是属马的不是?”

“是的,大姨。”

“外甥你结婚没?”

“还没呢。”

“以外甥你这俊模样,怎么十七岁还没讨老婆?婴宁也还没有找婆家,跟你倒很般配,只可惜你们是表亲。”

子服不说话了,拿眼睛看婴宁,片刻不愿移开。婢女偷偷在婴宁耳边说:“小姐你看看他那沙雕模样,眼睛直勾勾的,准是起贼心了!”婴宁一听不由地又大笑起来,并对婢女说:“咱去外面看看桃子开了没。”说着赶紧起身,用衣袖掩着嘴巴,碎步跑出门去。去到屋外,笑得更放肆了。

老太太陪子服吃完晚饭,然后起身来叫婢女准备床被,好给子服准备晚上睡觉用,她嘴里念叨着:“外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住个三五天,过段时间再送你回家。如果你觉得无聊呢,这屋子后面有个小园子,可以供你消遣,后边也有书供你读。”

第二天,子服来到屋后,果然看见有半亩园子,园子里绿草油油,杨花洒落了一地,还有三间草舍,园子四周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子服优哉游哉地迈着步子在花草丛中走动,突然听到一棵树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看,见婴宁站在树枝上。她也看见了子服,顿时哈哈大笑,搞得枝叶乱颤。

子服紧张地说:“你别这样,小心掉下来。”婴宁边笑边下树,即将下地时,手没力了,啪叽掉地上,她那笑声才止住。子服赶紧上前去扶她,他抓着她的娇嫩手腕,仿佛触电一般。

婴宁不由地又笑将起来,笑得后背靠在树干上,站都站不住,许久才停下来。子服见她终于止住了笑,赶紧从袖口里掏出那支枯萎的梅花,递给婴宁。婴宁接过去看了看,说:“都枯萎了,你收藏着做什么?”

“这支花是表妹你在元宵节那天丢的,我当时捡起来保存到现在。”

“哦,这有什么用意吗?”

“代表我爱不释手啊,自从元宵节那天相见,我积思成疾,差点嗝屁了;我倒不图这花多么漂亮,只是作为心中的寄托而已。”

“这多大点事啊,你何必怜惜成这样?等你回家时,我叫个下人在这园子里摘一大捆花给你背回去。”

“表妹你怎么那么傻呀?”

“怎么了?”

“我所爱的不是这朵花,而是丢这朵花的人啊!”

“哦,你说这个啊,那倒是,我们是亲戚嘛,彼此相爱之情那还用得着说的吗?”

“我所说的爱,不是指亲戚方面的情谊,而是......而是夫妻恩爱。”

“哦,那有什么不一样吗?”

“呃......夫妻之间的爱嘛,就是爱到晚上要同床共枕。”

“我可不习惯跟不熟悉的人睡觉......”婴宁的话还没说完,婢女偷偷来到他们跟前。子服大吃一惊,赶紧仓皇逃走,逃到大姨的屋子去。

婴宁百无聊赖,也来到母亲的屋子。母亲问她刚才干吗去了。婴宁说跟表哥在园里边聊天来着。

“这饭都做好很久了,聊啥聊那么久呢,耽误吃饭功夫?”

“大哥说要跟我睡觉!”子服听了差点一口老血吐出,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婴宁。婴宁微笑着,很是坦然。好在老太太耳聋,没听到婴宁说的话,还继续在那唠唠叨叨地问怎么回事。子服赶紧大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搪塞老太太。并低声责怪婴宁不该告诉她母亲。

“哦,这种话不能说吗?”

“当然啊,这是我和你两个人的悄悄话,不能让别人知道。”

“不让别人知道我晓得,可是母亲又不是别人啊,再说了睡觉本来就是平常事,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子服无语得不知说什么好,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默默无言地扒饭夹菜吃。

刚吃饱饭,子服家里边派人找上门来。原来前几天母亲发现子服外出许久不回家,心里着急得很。在村子里找了好几遍,竟然找不到他的踪影。因此一路询问,问到了自己娘家,娘家侄子吴生回忆起之前对老表说过的话,因此将情况告知了子服母亲——得往西南方向找。家里边的人这才一路找到这里来。

子服走出去间家里下人,没多久进屋里告诉大姨自己的想法:他想请大姨带着表妹一同回自己家去做客。老太太听了高兴地说:“我倒是想去来着,只可惜这一去不是一天两天的,我这老身子骨又禁不住跋山涉水的,要不还是由外甥你带着你表妹去吧,让她认识认识你的妈她的姨也好。”说着老太太叫来婴宁。

婴宁笑呵呵地进来。

老太太问她:“你有什么开心的事啊,怎么老是笑个不停呢?你啊你,要是不这样没规没矩地老是笑呵呵,倒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说着假装生气地看着她,然后继续说:“你表哥准备带你回他家去,你回屋收拾收拾。”老太太说完,又安排子服家里来的下人们吃饭喝酒。

婴宁准备妥当后,老太太将她送出门,说:“你小姨家有田有钱,养得起你这个闲人。你到了那儿就别回来了,在小姨家里读读书、学学规矩,学好来以后好侍奉你的未来公公婆婆。到时候还得劳烦你小姨给你找一个好人家。”在老太太一长串的叮咛下,子服带着婴宁出发了。走到一个山坳,子服和婴宁回头看婴宁的家,依稀见她的母亲还倚着门往他们这边张望。

子服带着婴宁刚踏进家门,母亲见有一个漂亮小美女,惊讶地问她是谁。子服告诉母亲:“娘,这是你大姐我大姨的女儿。”

“哎耶,先前你表哥跟你说的话都是哄你的。我没有姐姐,哪里会有外甥女呢?”说着子服母亲转过头问婴宁:“孩子,你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婴宁回答道:“我不是我母亲亲生的,我父亲姓秦,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中呢,所以啥记忆都没有,一概不知。”

子服母亲疑惑地说:“我有个姐姐当年嫁到秦家,这倒是事实,但是姐姐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说着她又问起婴宁母亲的样貌和身上特征,竟然都符合她姐姐生前的样子。

“那没错了,姑娘你口中的母亲就是我姐姐没错了,只是姐姐的确死了好多年,怎么可能复活呢?”子服母亲正疑虑间,表哥吴生来了。婴宁赶紧躲进里屋。吴生跟子服和子服母亲探讨起这件事来,在场的个个都茫茫然,都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吴生突然一拍大腿,说:“啊,老表,那女孩子是不是叫‘婴宁’?”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也没告诉你啊,莫非你提前偷看了若安山翻译的《聊斋》?”

“扯什么淡,当然不是,我记得当年嫁到秦家的大姑去世后,姑丈鳏寡一人住,后来他被狐狸精迷住了,不久得病去世。当时那只狐狸精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婴宁’,当时那女婴就放在床上,亲戚们都是看到的。当时姑父都去世了, 狐狸精还时不时回来,亲戚们便求道士写了一张符贴在姑父家的墙壁上,那只狐狸精只好带着女婴离开了。莫非老表你带回来的女孩就是那个女婴?”吴生说完,大家都陷入更深的犹疑中。此时里屋的突然发出噗嗤的笑声。

子服母亲说:“这姑娘也太傻了点,无端端地就笑起来。”

吴生想请婴宁出来见面。子服母亲便进里屋去叫婴宁,婴宁直管不停地笑呵呵,不动身。子服母亲急了,要赶着她出去,她才极力忍着笑,脸贴着墙壁平复了许久,才走出来。吴生这边刚作揖完,婴宁又赶紧跑进里屋去,并放声大笑起来。就这样,满屋子的人都被她的动作和笑声感染了,也都忍不住笑起来。

吴生请求去婴宁家看看,顺便去帮表弟子服提亲。于是往西南三十多里的地方找去,想找到那个山村,但是婴宁和子服所提到的茅房、小园都没有出现,只有山花零零散散生长在那而已。吴生回忆起大姑当年下葬的地方,大概就在附近,只是坟堆早就不知所踪,无法辨认了,吴生只好于惊叹中折返。

子服母亲怀疑婴宁是鬼,便把吴生去探访了解到的情形告诉婴宁,婴宁听了也毫不害怕。子服母亲又拿话跟她说:“从此你就无家可归了!”婴宁也毫无悲伤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憨笑着。怎么测都测不出问题来。于是她让婴宁晚上跟自己的小女儿睡一张床,一大早醒来后婴宁便来向子服母亲问安,婴宁的女红也做得很好,总之,一切都很好。就是有一点——太爱笑了,怎么禁止她笑,她都忍不住;好在她的笑灿烂嫣然,虽然很夸张却不失美丽可人,因此总是惹得旁人也都跟着乐呵。左邻右舍的女孩子和少妇们都很喜欢她,抢着要跟她玩。

子服母亲也没办法,毕竟儿子喜欢她,于是她选了吉日良辰,准备为子服和婴宁举办了婚礼。然而心里总归不得劲,怕婴宁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子服母亲常常在日头最晒的时候,偷偷看婴宁的影子,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结婚那天,婴宁打扮得雍容华贵、喜庆漂亮,在行夫妻对拜礼时,她又因为笑得太厉害而没能完成礼数,大家只好作罢。

子服担心婴宁太单纯太傻,怕她将晚上两个人干的房中羞羞事告诉别人,好在婴宁对这种事情却很懂得保密。结婚以后,每当婆婆有忧愁或因某些事情生气时,婴宁走过去一笑,婆婆的坏心情就立马疏解了。家里边的奴婢如果犯了什么小过错,害怕遭受鞭打责罚,只要求婴宁跟婆婆求求情、说说好话,大多能幸免。只是有一点,婴宁爱花成癖,她常在亲戚家族里到处物色好看的花草植物,甚至偷偷卖掉自己的金钗首饰,好去买上好的花种,几个月后,家里小院的边边角角没有不种有花的。

子服家后院靠墙的地方有一个木头搭成的架台,墙的那边是邻居西家。婴宁总都喜欢爬上那个架台去摘花玩耍。婆婆有时候看到了就要说她,她也不听。有一天西家儿子看见院墙这边的婴宁,竟然一见发情。婴宁平时大大咧咧惯了的,也不躲他,自顾自地在架台上哈哈笑。西家儿子据此判断,认为她对自己也有那个意思,内心愈发激荡滚烫。婴宁见他那垂涎千尺的贱样,便笑着指了指外墙,然后走下架台,西家儿子认为那是婴宁在暗示他晚上到墙角约会,心里边简直乐开了花。

等到黄昏的时候,西家儿子来到墙角处,果然看见婴宁站在那里,不由心花怒放、淫 心大起,快步走过去就露出下半身的家伙要干事情,突然他感到自己的那根玩意被什么刺到了,痛得他哇哇直叫,赶紧后退。再仔细一看,刚才抱着的哪是婴宁啊,根本就是一根枯木头。刚才他戳进去的地方,只是一个树洞。西家父亲听到儿子的惨叫声,赶紧跑来看怎么回事,西家儿子只顾呻吟却不敢说什么。等西家媳妇来了后,他才如实告诉自己的媳妇。媳妇点了根蜡烛来照看,发现那个树洞里藏着一只巨大的蝎子,跟小螃蟹一般大小。西家父亲当即将木头砍碎,捉住蝎子立即踩死。然后背着儿子回家,到了半夜,西家儿子终是一命呜呼了。

为此,西家到县衙告了子服一家,他们揭发婴宁是个妖孽。当地的县令向来仰慕子服的才学和为人,深知他是品行忠厚的读书人,判定西家老头是在诬告,因此要将老头杖责一顿。子服当庭请求饶了西家老头,县令这才将他释放。

经过这件事后,婆婆对婴宁说:“你呀实在是个憨批,笑笑笑,早就跟你说了乐极就会生悲,还好县太爷明白事理,才没有被人家诬告得逞,这一次假如遇到个糊涂官,必定要将你逮到公堂审判,到那时我儿子在乡亲父老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啊?”

于是乎,婴宁从此变得面无表情,再也不敢笑嘻嘻了。不久,婆婆又说:“这人嘛,也不能总是不笑,有时候开心了还是可以笑一笑的。”然而婴宁这回似乎是铁了心一般,无论别人怎么逗她,她就是不笑,不过还好,她脸上倒没有什么悲伤难过的表情。

有一天夜里,婴宁在相公子服面前突然哭了起来。子服很是惊讶,问她怎么了,是不是馋哭了想吃宵夜了。婴宁哽咽着说:“吃吃吃,吃你的头,呜呜呜,之前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长,我担心我说这事会被你跟婆婆责怪,至今我观察发现你和你家人都是真心对我好的,有些事情我老实告诉你也无妨了。其实我是狐狸生的,生母走之前将我托付给鬼母,我跟鬼母相依为命十多年,才有了我的今天。我又没有兄弟,现在能依仗的也就只有相公你了。鬼母至今还孤零零地葬在深深的山沟沟里,没人怜惜,没人将她跟父亲合葬一起,鬼母九泉之下也难过心酸。相公你若是不嫌麻烦,能不能将鬼亲和父亲合葬这件事给办了,好使她老人家从此不再孤苦伶仃,也算帮我尽了一片孝心。”

子服当即答应,但他不无忧虑地说:“只是那个地方荒草茫茫的,不知道大姨兼岳母大人的坟具体在哪个旮旯呢?”

“那不用担心,我找得到。”

于是,到了事先挑好的日子,夫妻二人带着请来的工人们载着棺材一同出发了。婴宁在树木丛生、野草荒芜的地方指了一个地方,说鬼母就葬在那里。工人们唱着“挖呀挖”之歌大动铁锹,没一会儿,果然找到鬼母老太太的遗体,只见她的皮肤衣服都还完好。婴宁抚摸着鬼母的遗体悲痛不已。工人们将老太太重新入殓,并找到秦氏的墓地将他们合葬在一起。

当天夜里,子服在睡梦中梦到老太太来跟他道谢,醒来后他将自己的梦告诉婴宁。

“其实我昨晚看到母亲了,我还跟她老人家说别惊扰到相公你。”

“哎呀,你怎么不留岳母大人住下呢,我还想拜见拜见她呢。”

“相公,她是鬼,咱们家活人多,阳气太盛,她怎么可能住下嘛?”

“对了, 那个婢女,叫......叫小荣的,她怎么样了呢?”

“她呀,她也是狐狸变的,这小丫头最古灵精怪了,当初狐母将她留下来照看我,我每次都给东西她吃,所以她从来都很忠心耿耿。昨天我问鬼母,她告诉我小荣已经嫁人了。”

从此,每到寒食节,子服婴宁夫妻俩都会去秦家墓地祭拜岳父岳母,从来不怠慢。婴宁也在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那儿子任由谁抱都行,他不怕陌生人,见人就笑呵呵,大家都说他跟她母亲一个样。

文/若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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