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城晚春
文/时日尽
【一】
当新年贺岁的花车巡游队伍再次从眼前欢腾着经过时,小满淡定地站在棠城西街的第三个路口处,情绪高涨的人群中间,抬起是手, 推了推眼镜,迷离的眼神慢慢聚焦,始才清楚地确认了马路对面,那家正在营业的店面的招牌上,油印的四个大字“三味包子”。再次抬手,看向腕表,是上午的八点五十分零三秒,然后,在八点五十分的第四秒内,她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家店铺。
这是今年春节的伊始,寒假的第十二天,小满在棠城过的新年, 棠城是她父亲的故土。作为西部“文化沙漠”中一处毫不起眼的“驿站”,棠城安身立命于贫困疾苦与繁荣富庶之间的尴尬地带。早年祖父母相继去世后,父亲很少会带她回来,而这一次的破例,却是因为阿福。
【二】
一个多星期以前,即是小满放假后的第三天。那天下午,阳光是很难得的朗照,客厅里仍开着暖气。各式大红的福袋,中国结,满满当当地堆砌在墙面上,映得她满面红光。书房里,小满一手怀抱暖水袋,一手握笔在作业上圈圈画画,享受着午后的温暖惬意。电视机传来某古装仙侠剧里男女主角相爱相杀的虐心对白,她即刻酝酿好了情感,蓄势待发。可惜,主角们那些煽情的台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她眼中饱含的热泪即将奔涌而出时,电视机的声音已经悄然降低了好几分贝,终止了她的臆想。小满无谓地耸了耸肩,端正了思想态度, 努力把思路重新拉回到作业上。
“怎么回事是父亲接电话的声音,好,我们明天就回来。”“什么事啊 ”,这是母亲的询 问。“阿福出事了’’父亲答道。小满内心的平静被父亲话语中的急切扰乱,惊波四起。
【三】
阿福,是父亲的亲弟,小满的二叔。作为父辈中最小的那一个,自打他出生起,就在众多兄姊的爱护下长大,再加上少了几年爹妈的管教,行事作风向来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彼时父母的事业刚刚起步,除了正常的工作日外,周末或其他的节假日里也要加班, 无暇照顾小满的生活。阿福尚未成家,整日游手好闲,却很合小满眼缘,老爱跟在他的身后。小满并不清楚,接下这份差事时,阿福心里到底有几分的心甘情愿。她只记得在曾经懵懂的岁月中,那一只大手牵着她看过的似锦繁花,陪着她踏过的潮起潮落,以及单车后座上那些迤逦的初生旭日或如血残阳。许多次小满伸出手掌,软软的风就会带着凉意,滑过指缝,一如时光不经意溜过。
一年后,小满上了小学,阿福做“护工”的这一个职业生涯才圆满落幕。他一意孤行地回到棠城,住着祖父留下的一套老房子, 找了个不轻不重的活计,勉强度日,这让父亲很是不满。几年后,他们参加了阿福的婚礼,新娘是阿福的高中同学,在一所学校里做会计,
她高高瘦瘦的,很纤细。穿着一袭白纱,羞涩拘谨地坐在那里,小满跑到她跟前叫了她一声婶婶,她脸上的那一抹红就这么荡漾开来。这些年,维持着他们两家相互联系的,只有那一根长长的电话线与节日里那些无关痛痒的问候。
【四】
小满一家人当晚打包好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就赶回了棠城。在车上,从父母断断续续的交谈中,小满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阿福在前天夜里,骑着摩托车到城郊帮店家送外卖的时候,因为山体滑坡,连人带车地被山石砸落到马路下面的小山沟里面去了。头部受了伤,他当晚就住进了医院。店家得知消息后,在电话里“义正言辞”,发表了一通什么“因不可抗力造成的事故,算不上工伤”的言论。就是不愿垫付医疗费用,甚至为了避免之后的“麻烦”,直接将阿福辞退。当晚,婶婶从银行卡里取出仅有现金,一个人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办理各种手续,第二天一早又赶回学校上班,下午才抽出空余的时间打电话给小满的父亲,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四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棠城,站在县立人民医院住院部门口。几经询问后,找到了阿福的病房。小满触上那泛着冷光的金属把手, 寒意就顺着指尖爬上了她的全身,刺激着她的神经。旋转把手推开房门,三张病床,有两张是空着的。在靠近窗户的那张床位上,她看见了阿福,他面朝窗户,侧身躺着,似乎睡着了。父亲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看了眼输液瓶中还剩着的一半药水,然后俯下身来,查看阿福头上的伤势,但纱布包裹得太严实,他皱了皱眉,终是没有看出什么。父亲并不想打扰阿福的休息,他与母亲相互交互眼神后准备先行离开, 然后低声吩咐小满在这里看护阿福。父母走后,小满靠着房间里的长座椅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输液玻璃瓶里点滴的药水,意识逐渐“消失殆尽”,脑袋终于歪倒在冰冷的壁砖上。
【五】
醒来时,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打在小满的脸上,大脑还未作出反应。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已经侵入了她的鼻腔,唤回她的意志,她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
阿福已经醒了,靠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楼下的车水马龙, 他头上那一圈明晃晃的白在小满看起来,很是扎眼。阿福的模样倒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面部上柔和的轮廓已变得坚毅成熟,眉宇间也不再有当年的桀骜锋芒,只是皱着,里面掩藏着有太多她所不知的愁绪。阿福觉察到了小满的目光,转过头来笑着看向她,却是不语。小满有些不知所措,慌忙站起,讪讪地喊了一声“二叔”。阿福的笑容逐渐扩大,点头道:‘坐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熟悉的嗓音略带沙哑,与记忆中那些缥缈的境像无缝贴合,小满没由来的鼻头一酸,上扬的嘴角差点分崩离析。连忙弯下腰来,四处看着,佯装去寻那四腿的独凳。终于,在门边发现了它的身影。折身过去,抽出凳子,眼中裹藏的晶莹顺着弯腰的起伏,无声滴落,在凳面上晕染开来。小满不动声色地将它抹去,带着掌心的湿润坐在他床前。阿福倚着枕头,满眼欢喜地将她看着,手中已多了一抹鲜亮的颜色一只橘子在他的手里静卧着。他把橘子塞入小满手中,说这是邻床出院时送给他的。小满垂眼剥开橘皮,撕干净果络,掰了一半给他。阿福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接过橘子,咬了一口,很仔细地咀嚼着,久久没有咽下。似乎想从那一股酸涩里尝出一丝甜味来,可一不小心汁水溅进他的眼中,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小满把头移向窗外, 新春贺岁的花车正好从窗下缓缓驶过。限行的车道上是欢欣雀跃的人流,她紧盯着那些彩色的旗帜,生硬吐出的赞叹苍白无力。她希望身后的阿福也有着与人们同样的神情。阿福察觉到了她的失落,柔声安抚道:“好了,等我出院后做糖醋肉给你吃。”糖醋肉?小满有些不明所以,与此同时某些事在脑里一闪而过,被她敏锐地捕捉,尘封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呵,是了,糖醋肉,这是阿福曾经惯用的招数,屡试不爽,包裹着华丽彩衣,酸酸甜甜的糖果,对孩童总会有巨大的诱惑力。由此, 过去年幼的小满对糖醋肉也同样有着这般狂热的感情。那还是在阿福“任职“期间,顽劣的她无时无刻地向他完美诠释着“世间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古语中所蕴含的深刻哲理,为了能与小满“和平相处”,阿福做足了工作,还向她母亲讨教到了她的生活习惯。于是,此后的日子里,他整天打着“糖醋肉”的幌子要挟小满乖乖听话。虽然小满很不愿承认,但是对于阿福的“糖醋肉论”,她的确很受用。不过这仅限于过去,如今的小满最爱的是油汪热辣的火锅,对甜腻的糖醋肉再也提不起兴趣。小满听此,很识相地转移了话题,向他抱怨着冗杂的课业与繁琐的生活,他很认真地听着,有时也会插几句话。
【六】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的路灯已经被点亮,幽幽地在街道两边晕黄着。病房里面的暖气开得很足,电视里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正襟危坐,话语是很正统的字正腔圆。小满努力撑起还没有完全耷拉下去的眼皮,房间就已被人从外面拉开,顺道带进来一阵席卷的寒流,这阵风果然很见效,小满昏沉的大脑顿时清明。她立马挺直腰杆打起十二分精神,看清了来者是谁。来者穿着长款的白色羽绒服,提着保温桶,踩着肥硕的短靴推门进来。依然是小满印象里那个温和的女子。小满站起身同婶婶打招呼,婶婶一边应着一边打量着她,不住地念叨,她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婶婶拧开保温瓶的盖子,从里面倒出些汤水,让阿福喝下。然后从包里摸索出一串钥匙,放到小满手里,催促她回家吃饭。一走出房门,寒风凛冽扑面,走廊上零星地走过形形色色的人,大概是病人家属,神情一致的凉薄。如这惨淡的冬夜,透不出一丝温度。医院啊, 总能让人于绝境中重获希望,也总能让人跌入绝望深渊。
走出医院后,小满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十来分钟后在老城区的那棵大榆树旁下车,再往前走一点就是老房子了。这一带的环境向来冷清,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居民楼上只有几户人家冷冷清清地透出晦明不定的白光,而在那长长的一路辉煌的光线另一边,新城区的每一栋商品房上灯火通明,街道上挂着的霓虹灯饰造型浮夸,张牙舞爪,像是在肆意张狂地嘲笑着老城区的破落与不堪。
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小满只好点开手机屏幕,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上了楼,从口袋里面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进屋,开灯,换鞋。老房子里面的摆设似乎还来的样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破败。走到饭桌跟前,端着那些冷饭冷菜进了厨房。果然,炉子上还有用小火煨着的一小锅骨头汤,小满索性将剩下的冷饭一股脑儿地倒进汤里, 开大火煮热,做成了汤饭。再次回到桌边,端起碗大口地吃起来,收
拾完碗筷后,父母就回来了,父亲绷着脸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母亲小声地告诉她,刚才在医院里,父亲同阿福吵了一架。父亲想让阿福到他的工厂里面上班,给他帮忙,而阿福执意地想留在这里,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店,重新创业,争吵便由此而起。小满心累地揉了揉额角, 并不想插手干预。转身回到房间,扑倒在沾染着樟脑丸气味的被枕里沉沉睡去。
【七】
临近年关的这几天,天气愈发“冻人”。父亲和母亲大多时间都在外面走亲串户,提前拜访亲朋好友。忙着热络着那些不冷不淡, 远近疏的关系,应付着这个那个,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不过这些都与小满没有半点关系。她依旧每天恪尽职守地看护着在医院的阿福。按时给他送饭,陪他聊天。阿福恢复得很好,每天头痛的次数原来越少了........
阿福在大年初一那天出院,父亲从来不会在过年时弄得大家心里不高兴,于是暂且解除了“冷战危机”,还特地早起,到医院去帮阿福办理出院手续。母亲跟婶婶也很早地就去超市里面“蹲守”,等待这一天里最新鲜的河鲜出库。唯有小满,睡到自然醒,临近八点才起床。茫然地站在偌大无人的屋子里,脑袋一片空白,肚子响起时, 她才有意识地走进厨房,可里面没有早餐的影子。外面的天气灰蒙蒙的,这真是地地道道的纯冬天模样。小满披上大衣,带着对生活常识严重缺乏的大脑出门。街道上是一路的硝烟火光,她在一声声措不及防的毕毕剥剥中吓得手脚慌乱。步行大约 2 公里后,所遇的店铺大都闭门谢客,小满濒临绝望。所幸,半小时后,她总算找到了一家开店营业的早餐店,小满大口大口地啃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泪流满面。
那一天晚上的饭桌上,阿福最终说服了父亲,如愿以偿地重新将满腔的斗志投入到新事业的筹备中,也兑现了他的承诺,亲自操刀为小满做了一份十分鲜亮的糖醋肉。久违的酸甜在味蕾上炸开,她才意识到原来记忆中那份的眷恋从未消逝。
【尾声】
正月初六的下午,到了离别的时刻,小满坐在车里与站在路边同来送行的阿福和婶婶挥手告别,车辆缓缓行驶在那条大马路上。阴沉多日后,阳光终于出现,斜照进车窗格外的明媚。左边是她心仪的寂静光年,右边是与其截然相反的繁华与璀璨,小满眼中盛满星光,那是无穷真空的阒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