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母亲的样子

母亲生于不平静的50年代,后来遇到三年自然灾害,母亲失去了她的母亲,自己也生了一场不知名的严重的病,那个年代医疗匮乏,姥爷终日忙碌,也没顾上日渐消瘦的闺女。

母亲后来说,童年时候的自己,就是一朵还没开放就蔫儿的水仙花苞,无色,无形,仿佛时刻要折掉腰肢倒掉一般。

有日,母亲从院子外的斜坡上走回来,气喘吁吁,面色青黄,隔壁老太见了,觉得母亲印堂发黑,人事危及,深感母亲时日无多,拦住母亲说,这几天都穿好点,走的时候也体面些。

隔了些日子,乡邻给姥爷报了个民间偏方,拿一味草药炖了老母鸡服下,从那以后母亲渐渐恢复,脸颊长了点肉,有了点颜色,身体也抽了条长高了,算是捡回了条命。

母亲感激那只做了贡献的老母鸡,成年后,就不再食用鸡肉。

幼年丧母,姥爷没再续娶,后大舅参军,小舅去隔壁村读书,母亲十几岁就逐渐挑起了家庭的担子,家里家外一把手。

60年代末,二姥爷家的表姨表舅们纷纷出生,母亲就总是以大姐姐的姿态,张开着羽翼,护着她们,背着小表姨去山上拾柴禾,摘点野果往后递去,表姨张着小口慢慢吃,柴禾拾得差不多了,表姨也吃饱了,背回家来,着急地去河边淘米洗菜,表姨表舅们自成一个队伍,踉踉跄跄跟在母亲后面,夕阳西下,一个个在河边嬉戏打闹,倒也和谐得很。

再过几年,母亲有了自己的闺蜜凤英阿姨和亚琴阿姨,三人相当年纪,一样爱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一样说话大嗓门,一样参加了村里的民兵队伍,一样喜欢唱北京的金山上,三家中间隔了一条小河,夏天的傍晚,从责任田里回来,像女兵一样快速的洗澡,要么是母亲从这头喊你们快点,快点,电影要开始了,要么是凤英阿姨从那头喊,快点,快点,带上那条红丝巾,演出要开始了。

三人勾肩搭背,穿着白衬衫,一起抹一罐百雀羚,然后并排横行在村里唯一的一条街上,大家扭头摆尾地走路,碰到村里人,喜气洋洋大声问下,吃了没,去哪里。

有爱开玩笑的青年,拿着墨水,从背后甩在母亲和阿姨的白衬衫上,三人发现后,撩起裤脚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村头追到村尾,隔天,又嘻嘻哈哈穿着带着洗不掉的印子的衬衫出行,昨天的烦恼,仿佛忘了。

那时的母亲正年轻,性格奔放,丹田沉气,发音纯正,站在台上,抬头挺胸,穿着笔挺的白衬衫,系着大红色的丝巾,像一支挺立的白色水仙花,声情并茂的唱着:三项纪律,八项注意。

一切行动听指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

后来,这也成为了我人生学会的第一首歌。

不几年,凤英阿姨和亚琴阿姨先嫁人生子,人生的阶段进入了家长里短和柴米油盐,母亲待字闺中,多有孤独感,她仍然爱的确良,那个布料摸起来顺爽,穿起来笔挺,不会硬邦邦的,反而让人亲切温和,仍然积极地参加演出,去夜校上课。

犹如自信而孤独绽放的水仙花,走在自己明亮的人生征程上。

再晚几年,母亲碰到父亲,后来说起,说是父亲一口白牙,站在阳光下特别耀眼。

春天的时候母亲嫁过来,早听说父亲家里的光景一般,没想到穷到这个份上,一间长筒子屋子,中间隔了一堵简易墙,父母亲住里屋,奶奶住外屋,厨房在屋外,几根竹竿子撑着,几块砖搭起来,上面架着一口黝黑的大锅,逢刮风下雨,母亲都要抢修一翻,家里一样家具都没有,三顶斗笠挂在黑漆漆的泥墙上,都算是最好的装饰了。

逢到夏季,家家有绿色蔬菜,父亲家里的菜园竟然一阵空旷,问父亲,父亲挠挠头说,光顾着地里的水稻了,顾不上种菜,勉强种上的因为没顾上料理,枯死的,被虫咬死的,母亲站在一片难堪的泥泞里,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改变这个家。

母亲大着肚子,依然跟在父亲的后面,去田里料理庄稼,去山上砍柴,去田边拔猪草,烈日炎炎,晒得两颊上的肉色跟树皮一样呈现出深咖啡的颜色。晚上拿热毛巾先敷上几分钟,死皮像跳蚤一样黏在白色的毛巾上,那是以前歌唱比赛时候获得的奖品,一直舍不得用。

也罢了,物品总是要用的么,母亲想着,把打开的百雀羚蓝罐又盖上了,因为抹在伤口上,赤辣辣的疼。

年末了,兄长出生,猪也壮了,鸡鸭成群,过年的桌子上终于有了点肉腥味,几盘翠绿绿的青菜,父亲笑得憨厚,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隔了几年,我出生,出生前两天,母亲还上山砍柴,一时贪心,把担子弄重了,往家挑的时候没留神摔了一跤,当时想想也没什么,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担上木柴继续往家走,隔了两天发现肚子里的娃都没动静,母亲担忧地跟父亲说,会不会那一跤把娃摔坏了,怎么都不踢我了。

第二天,我开始运气捣鼓,经历了一天一夜,终于出来了,也不哭也不闹,接生婆是我父母的好朋友秋姨,把我倒着提了起来,狠狠在屁股上打了几下,我依然无动静,秋姨转头看向母亲,母亲紧张地跪在床沿边,秋姨到嘴边的话到底也没说出来,又拍了几下,我终于哇的哭出来,哎呀,活了活了,秋姨跟母亲说。

母亲放声大哭,哭得悲伤又喜庆。

我长大一点能看照片,指着父母的结婚照问母亲,这是谁呀。

母亲说,这是我呀。

我才不信呢。

母亲脸上的肉没了,原来宽宽的圆润的脸盘,缩成了条形,眼角有了皱纹,开始有了中年妇女的努力和沧桑。性格依然爽朗,说话依然大嗓门,但是岁月的磨砺太多了,她如一朵安静的水仙,伸长了脖颈,用力向着阳光的方向,奉献着自己,芬芳了家庭。

后来我出外求学,工作,每次一回家,母亲都提前准备些食物,杀鸡宰鸭,炉上呼噜呼噜地炖着汤,水池里放着还未摘好的绿色蔬菜,桌上放一些水果,放一些零食,觉得我们还像年少时候,回家抓几把瓜子,开心挂在脸上。

她很认真地听我们从外面的世界带回来的见闻,她看电视节目,想从中知道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从而不会和我们距离太远,她周到地问询我们的意见包括晚饭想吃什么这样的家常的问题。

所以她递过来的苹果,我都吃得很专心,而她看得很满足。

我给她买了衣服,看她试穿,我说,老太怎么驼背了,她说,老了呗,但我的精神还是很笔挺的。你看你爸就没我向上,身体和精神都佝偻着。

我爸在旁边听着,竟然无从反驳。

母亲生性幽默,经常边做着饭边跟隔壁阿姨说,我家那两头猪呀,喜欢吃这个菜。

她如老顽童一般,每日去操场上散步,跳广场舞,回来嘲笑我肚腩上的一坨肉。但看我在吭哧吭哧跳郑多燕,会跑过来关心地说,哎呀,你小心点,别把我家瓷砖踩坏了。

她的乐观豁达,为她赢得一副好的身体,年过六十后,她的脸盘和眼神越来越慈祥,闲时种种花,种种菜,过年前定会去花市挑几盆花来点缀家里,侍弄一朵花的侧颜,都让人觉得天地之间,这么一个画面,安静平和。

她和我尤其爱水仙,她说,你看这花瓣,洁白得很,摸起来顺滑亲贴,很像我们年轻时穿的白色旳确良衬衫。

而在我看来,它和我的母亲一样,挺拔,向上,安静。

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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