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魂

    朕崩于长乐宫,史官们说,朕的逝去会像诞生时一样雷雨交加,风晦月暗。神无上的光芒将会笼罩普天的臣民。可是朕此刻只感到痉挛、沉寂,以及衣不蔽体的黔首同样感到的永恒的黑暗。第二天,史官或许会记载功盖万世,德泽四海的陛下在他那躺卧的龙塌的权力的象征中星驾而逝。

  然而,这一切对朕业已不重要了,史官和广大的黎民津津乐道的被七十二点黑痣盘踞的传说对于四肢僵硬,神经寂灭的朕无关紧要。为永远沉睡的人脸上涂脂抹粉仅仅让肉身保持容颜,好比人世的荣誉与权力对于升入天堂或坠入地狱的灵魂无足轻重。朕这个头衔也是如此:在人间,伟大的功业高高筑起,在黑暗中,我只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老臾。方术道士们向我保证吹嘘的万世基业,我向来嗤之以鼻。始皇帝临终时也未曾想到他,对这些招摇拐骗的术士言听计从的他的尸身在巡游的车辇上腐烂成风,不可一世的秦王朝在两世中土崩瓦解。我对人世已经不再抱有希望,我只祈祷早已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怨灵与我相安无事。

  我百无聊赖地回想着,直到洪亮的哭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着我的灵魂从龙蹋上渐渐升起,只听得宫殿内外的侍臣妃嫔对着我早已形容枯槁的肉身放声大哭起来,其中哭的最凄侧伤感,哀婉动人的是我最宠爱的妃子。她起初是茫然,仿佛帝王作为永恒的权力拥有者会像殿宇地基的大理石一样坚不可摧,她深情的注视着我的身体,如果不是禁卫硬扯住她的衣摆,她随时都会一跃而上,吸吮我残存的气息。她发直的瞳孔突然一缩,山崩地裂般的哭声就以洪水冲垮河堤一样势不可挡的力量把整个宫殿填满,皇宫内外洋溢着她悲痛的哭声。她的儿子从没见过优雅得体,温婉端庄的母亲哭得如此悲痛忘己,对着他的父亲我也失声大哭起来。朝臣都被她的忠贞所感动了,我的妃子们更是围着她细声细气地好言相劝,我对人间的记忆刹那间清晰且明亮起来。我想起了我和她的孩子,她的爱好与性情,她此刻的悲伤和我温馨相伴的点点滴滴中的幸福。我突然想回到我在龙塌上奄奄一息的身体,我使尽浑身力气让灵魂下坠,却毫无起效,我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呼,可是依然无法通过灵魂和人世的界限,只能任由哭声铺天盖地盖过我的呼喊。

  看着她因哭泣而止不住颤抖的双肩,我不胜哀愁。莫名的恐怖突然攫住我的心,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朝堂上越来越多的朝臣把目光转向皇后,我从皇后泪迹未干的目光中读出了轻蔑,这个白发苍苍而神情漠然的女人,眼角的皱纹不见慈祥而愈发凸显权欲与残忍。我缓缓上升的灵魂一见到她,回忆便爬满了我的毛孔:皇后是我的发妻,我的噩梦,我的罪孽。我的知觉与记忆彷佛获得了重生,空灵的灵魂在分分秒秒中变得浊重、沉滞。相比皇后现在华贵的仪态,威严的神色,我还是更喜欢她未被权力腐蚀时的天真模样,喜欢她独自在清澈的溪流边浣衣的倒影,喜欢她拥抱时倏然因羞涩而涨红的脸蛋,喜欢她毫无保留地与我在同一片青瓦下互诉衷肠。然而我现在不愿意再注视她一眼,每一瞬间,她偷情的畜牲的气味就会透过华袍,嫉妒就会像毒蛇一样紧紧的捆住我的灵魂,这个禽兽,皇宫内外事无巨细的礼法章程无不熟记,正义处刑的审判官也未必能像她义正辞严,私德却比不上家畜。时间真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怪物,将君子变作小人,将烈女变作荡妇,将忠贞不渝变作淫乱滥情。天堂离我越来越远,可怜的宠姬,虚伪的朝臣,不忠的皇后,我的灵魂心烦意乱,昔日代表无上的荣光的宫殿,现在满目疮痍,徒然让我疲劳、无奈、厌倦,环绕宫殿的哭泣仿佛无穷无尽,我的灵魂再次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沉睡。       

    长安的暴雨连下了三天,阴风让全城梨枝花英云散,纷纷扬扬的归于流水。激流中的花絮随渭河向东而行,史官们记载是天神因为帝王逝前的丰功伟绩也哭哭啼啼地降下暴雨,天空尽头最明亮最庞大的那颗星就是功高天下的皇帝的化身。他们不知道,所谓最伟大最全能的陛下,肉身早已被人遗忘在阴暗的长乐宫,腐败的气息远盛于落叶,乌鸦徘徊在殿门前久聚不去。我猛地感觉到无比的寒冷,心脏一阵阵地击打胸膛,我仿佛感到危机的来临,上一次这种预感还是深冬。在同样的卧榻上,烧焦的干柴中有掩盖不住的恐怖的味道,我凝视着炙热的火光不安地等待,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皇后递来的诏书,上面密密麻麻得写午时行刑的亲眷三族,状告,呈据,奏报一应俱全,更为可怕的是一切流程作为权力的核心的我除了熟悉的气味外毫无察觉。突然,我嗅到一股酷烈的味道,在战场上险中求全的我明白只有刚刚到达地狱的人才能散发出这种味道。皇后,讳莫如深的看着我,她的脸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狰狞,紧接着她的侍卫就扛起黑黝黝的大鼎,奏报上写的虎背熊腰,魁梧雄壮的西北武将、乱军之中陷阵冲锋都完好无损的统帅、帝国最英勇最壮烈的猛士就这样成为了一块块的肉片被七零八碎地被盛放在巨鼎内。我此生都忘不了这一幕,鼎内依稀可辨认出这位壮士生前健壮的巨臂,不知斩杀过多少悍将铁军,而现在肌肉与毛发模糊混合,仿佛来自地狱。他的头颅被削为肉泥,突然,殿门外咆哮着的恶虎似的阴风刹那间把他的眼珠奇迹般地吹到了鼎中央,他雄鹰般的眼睛立时像利箭一样地射向皇后,天尽头猛地传来撕天裂地的轰雷,好似为这位战无不胜,气吞万里的壮士鸣示冤屈。

  不属于人世的光芒照耀在我腐烂的肉体上,阴森的龙椅霎时间通体烁金。殿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神圣的氛围笼罩的龙椅前犹如氤氲的雾气在纯净透明的玻璃上逐渐散开。我深深地沉浸在静默而又崇高的氛围中,按理说,我这个罪孽深重的朽木不应奢求什么上苍的垂怜,然而我下跪的冲动越发激烈。就在我想伏地尚飨时,我一生中最敬重的老者,同样是朝臣不可动摇的核心,他苍老而又富于智慧的喉咙嘶哑而有规律地振动,他亮如洪钟的声音震摄了整座宫殿,将我从即将迁往的天国的路途中轰然阻隔,是宰相被屠戮殆尽的功臣元老中只有他不受时间影响的身躯,能令我心神不安。他像是预先谋划好似的洋洋洒洒的陈述了功高万盛皇帝陛下功在千秋德泽万代的伟绩,在此区域之后,他的面部剧烈的抽搐,然悔过的孩子一样真诚地承认他三十多年来的弄权和惊人的腐败,不做角色就为我最尊敬的白发老臾,在紫披仙氅下,仿佛忘记了他上一刻还在向朝臣事无巨细的安排皇帝陛下的车辇。突然,他哽咽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向殿外扫视了一周,看到长乐宫环绕的黑影像铁一样矗立在阴风中时,他这个雷厉风行的老人竟然像一个婴儿一样扑倒在地上,撒泼大哭。我的灵魂顿时明白,这位功勋显赫的宰相,在宫外会惧怕的只有一个人。天堂垂青的圣光在消逝,我的灵魂又气愤又颓唐的注视着太后的阴影。     

  我此刻的感受和听见深冬的轰雷时别无二致,我的灵魂不寒而栗,我的魂魄变得轻盈、透明、逐渐升高,我欣慰地想到我将离开人世,再也不用为皇后而噩梦缠身,我的灵魂升空就越快。雨滴溅落在破败的宫殿屋檐上,铿锵坚锐的刺耳声响令我无法安眠,我再一次想到了我的戚妃,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人,她不像宫里的巧言令色的佞臣,善于谄媚的众妃一样,任我呵斥、贬低、辱骂而全无所谓,也不像中庸的丞相,巧诈的皇后,牺牲本真与天性好似奴隶般讨好我,在战争中失去了情感的我,只有在戚妃纯真的眼眸中才能重获自我。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代替了雨声,只见戚姬迫切而可悲地扑在了冰冷的殿柱上,她徒然地倚在石柱上,无限哀愁地望着我。皇后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平静,她依旧是轻蔑的神色,摆了摆手,看戚妃的目光就好像猎人注视着无处可逃的猎物。毫无疑问,精湛的琴艺、凄婉的歌声、哭泣的女子,于丈夫好似黄昏眷恋柔情的夕阳,于政敌只是无能的失败者。失败者的命运不言而喻,她被侍卫拖离了长乐宫,分别了这个曾给予过她无限幸福的宫殿,分别了她现在无限思念与深爱的丈夫。史官们记载,她这个无知无畏的疯颠妃子面对新即位的至尊无上的太后,直至被喂上哑药,她哀婉凄侧,直上云端的天籁之音在苗远的天徘徊

  此刻我才明白,富埒王侯的财富、震慑寰宇的权势在速朽的肉体归于尘土之后,都化作了时间吞噬生命时沉寂的微末粒子,我沉痛地为不曾与最爱的人真诚以待的日子忏悔,为在繁华的宫锦中声色犬马而叹息,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太后未来寂灭的镜像,仿佛已经听到了戚姬悦耳动听的天籁之音。我在黑暗中所能攥住的唯一一束光,我贪婪地漂浮在曾经沾染着威姬欢乐的龙塌,心中却无限凄凉的想起现在罹受酷刑的戚姬。

      帝王的车辇迎着宗庙的悲乐缓缓行进。与此同时,我最称心如意的儿子、戚妃唯一的骨肉、刚过完十岁生日不久的皇子被皇后强令入宫。皇后对待我尚未及冠的儿子尽管反常地仁慈,正流连于甜蜜的梦乡中的孩子在凌晨柔和的曙光里饮下鸠酒,但是太后至此以后,祭祀路过处决我的遗子的古亭,她都感觉到苍鬓野犬痛击她的腋下 ,她高声惊呼,咬牙切齿的下令捕杀宫内所有的野狗,所有人都以为太后恐惧多年前毒杀的幼子,只有我知道,她真正恐惧的是我在世时对杀害皇氏骨肉立下的铁一样严酷的律法。

    凌晨他的太子兄长归来时惊愕的看着他将要前往天堂的弟弟,泪水浸湿了他尊贵的华袍。更致命的是皇后失控的嫉妒,一月以后,最天真最纯洁的戚妃在被灌入了哑药之后,先是失去了她轻盈如燕的,演奏过动人心弦的塞外琴曲的双手,紧接着是她翩翩起舞时掀起阵阵清风的飞碟般的双脚和一双聪慧伶俐的耳朵,最后走向终点的是她婉转动人,顾盼生情的眼眸。皇后露出了不易觉察的魔鬼般狰狞的笑容,然而她所始料未及的是,她的亲生儿子在目睹了父亲的妃子被一刀刀剜去器官,一月前尚为他母妃的戚姬面目全非被抛掷在荒凉的屋角,朝臣翘首以待的明君圣主在短短几年以后就忧愤而终。

    帝王车辇的轮子轰然停下,我的身体已经安眠,在皇陵永恒的黑暗中,我失去了记忆,却受到了祖宗的召唤,我的灵魂却停滞在了皇陵天空,我聆听着春风的低鸣,江水的湍急,我又听见了我的爱人凄侧的歌声,尽管因沦为囚犯不再有人为她奏琴伴唱,她的歌喉反而愈加天然无邪,一点也没有受人监视的惶惑,真正的音乐无需锦衣玉食的矫饰,无需名誉荣耀的评判,最原始的吟唱往往能赋予人无限的活力与振奋。我仿佛随着这歌声回到了与她相遇的夏日。我又回到了青春,回到了本真,回到了世界最初的逻辑——爱。随着她的乐声一曲告终,我的使命仿佛就此结束。我的灵魂于此刻真正的脱离了皇宫,至于史官们义愤填膺地书写的下一任孝惠皇帝荒淫无道的朝政,太后称制弄权中丛生的无数兵戈和权利的诅咒令太后全族永远消失在土地上,我已不再关心。天堂在向我靠近,权力编纂的功业投射的荣光无法照射在无限宽容与慈悲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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