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松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当朋友相邀一起去黄山旅游,我立即兴奋起来,仿佛就要实现一大人生梦想,也算了却一桩多年夙愿!于是安排好手头之事,欣然而往。
车子过望东长江大桥,印象中车窗外晃过祁门红茶、牯牛降、齐云山等字眼。下午在太平湖转过一圈就开赴黄山脚下,入住汤口镇,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山。
第二天天气晴好,八九点钟,我们乘坐的大巴向黄山方向进发。
车窗外,蓊蓊郁郁的山峰连绵不断,从山脚到山头草木葳蕤,而松竹的身影却能辨别得出。有时整个山坡翠竹相拥,有时一座山头尽是苍松挺立,而成片的松树要比翠竹更显深沉,松树姿势挺拔,翠竹体态婀娜;松枝苍黛,竹叶翠绿;苍松沉稳,翠竹飘逸。
而远处,山峰逶迤,一片青黛,我知道那些山上植被与眼前相仿,只不过距离产生另一种美感。群山以整体形式呈现,增加了气势,而山势左右连绵延伸,前后隐约重叠,仿佛一副立体感很强的水墨画卷。
而如果从更远处遥望,起伏的山峦在晴朗的天际画出轻淡的一抹,更似梦境般神奇。
此时,我们正走向这神奇的梦境。
入山,从云谷寺乘缆车到白鹅岭,正式开始走在攀登的石阶上。黄山以奇山怪石云海著名。而我们游览的第一站始信峰,居然在下山后没有多大印象,印象中是一路松树相迎相伴相感。
一棵长在路旁石缝伸手可触的幼松,嫩绿的枝叶被罩在铁架笼子之中,仿佛一只大熊猫被精心保护起来。我们游客除了赞叹谁也没有用手去触碰,“一百年后必是虬枝铁干!”我听到一位游客饶有兴味地说。后来,在去光明顶的石阶正中间立着一棵大松树,我想,要么是像前面那棵幼松一样就在路上长大,要么就是在修路的时候,人们舍不得砍掉留下的,这让我感受到松树对黄山的意义,也感受到黄山人对黄山松的感情啊!
前面有一块石碑载有黄山松名称的来历:“黄山松因其外形与我国华北、西北的油松极为相似,过去一直被当做油松,1936年,我国植物学家来这里进行实地考察后,经鉴定认为,黄山松针叶短,微细,树脂道的数量、位置与油松截然不同,是一新种,定名为黄山松。”
单就针叶,不看碑文我已观察到,黄山松的针叶比我家乡的松针短不少。可见黄山的环境造就了黄山松。
在黄山上,我始终没有看到像我们长江沿岸丘林种植的农作物,这个季节,小麦抽穗和油菜挂角,而黄山一些落叶树木才返青抽芽。山上树木最多的是松,在沿路的石阶两旁,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或稀疏或浓密的松林:浓密处,一棵棵争着往高出伸出头颅,躯干笔直,横枝枯残;稀疏处,横伸的枝条如伸出的手掌托着一层层的翠绿的针叶,整个树冠就是撑开的一把巨伞,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归来。
说到感情,当数连理松。一本两干,并蒂齐肩,如情侣相依。清朝人曹文植称赞道:“寄松连理前未闻,相守空山不计春。”
据说,黄山有十大奇松,我想迎客松应该在其列。我这次在玉屏见到了著名的迎客松时,黄山管理委员会林园局正替迎客松做三维建模扫描,下面立起了几根柱子支撑着迎客松横向伸展的巨大枝条。我猜测,这是为维护迎客松的形象而做出的努力。迎客松会永远伸开巨大的手臂,迎接八方来客。
迎客松代表着热情开放!
如果说这些松树大多数还生长于并依赖从始信峰、北海宾馆到排云亭一路山势缓慢处的贫瘠土壤,那么在飞来石一带眺望西海大峡谷,就不得不为黄山松大声叫好。
过飞来石,有一处被称为“画境”:西望大峡谷,右边远处,群峰耸峙,参差错落,雪岩玉质,峰棱如削。左边近处,绝壁深壑,惊心动魄。而这绝壁的壁顶就站立着身形矮小的黄山松,如一个个飞檐走壁的侠客,展现着他们的绝世武功和超凡气魄。由上而下,贴壁松让人想到李白“枯松倒挂倚绝壁”的诗句,这些松完全扎根在石头缝里,它们需要更发达的根须,更强劲的抓力才能站稳脚跟,就像一个个攀岩的勇士,把自己写成一个个惊叹!
还是诗人张万舒描写得形神毕肖:
好!黄山松,我大声为你叫好,
谁有你挺得硬,扎得稳,站得高;
九万里雷霆,八千里风暴,
劈不歪,砍不动,轰不倒!
要站就站上云头,
七十二峰你峰峰皆到;
要飞就飞上九霄,
把美妙的天堂看个饱!
不怕山谷里阴风的夹袭,
你双臂一抖,抗得准,击得巧!
更不畏高山雪冷寒彻骨,
你折断了霜剑,扭弯了冰刀!
谁有你的根底艰难贫苦啊,
你从那紫色的岩上挺起了腰;
即使是裸露着的根须,
也把山岩紧紧地拥抱!
你的雄姿像千古高峰不动摇,
每一根针叶都闪烁着骄傲;
那背阳的阴处,你横眉怒扫,
向着阳光,你迸出劲枝万千条!
啊,黄山松,我热烈地赞美你,
我要学你艰苦奋战,不屈不挠;
看!在这碧紫透红的群峰之上,
你像昂扬的战旗在呼啦啦地飘。
我青年时读此诗,读得热血沸腾。确实,它能使自卑者自信,气馁着自励。因为每个少年都有一段英雄情结。然而,岁月不居,阅历渐丰,我们的目光渐渐投向人生的深处,感知更深处被遮蔽的真理,就像我们渐渐逼近黄山,走进山中去,看清楚一棵棵松树生存的真实。这时我们深情的目光自然会投向谷底的松树。
谷底,站位卑下,视野狭窄,何来阳光普照?何日崭露头角?自古志士,痛苦之深莫过被埋没,遗憾之大莫过于成虚度。活着的意义何在?生命的价值何在?历史长河中多少灵魂为之苦苦挣扎,为之慷慨悲歌。“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然而,在西海大峡谷,在黄山,我更感动于黄山松的坚韧与从容,不问出处,不计卑下,任凭命运随意投掷而就地生根,无论脚下多么贫瘠,哪怕只有石头缝里一点石头风化的土屑,也能不屈地生长出特别强劲有力的根须,在自己的位置上撑出一片天空。由树及人,我收获的是满满的感动和激励。我私下以为,我们安庆作家陈少林就是这样的一棵黄山松。他的散文《风中的姿势》有一段这样的文字:“我有一次刻骨铭心的驮包体验,那是在一片晚晚稻田中,我要将稻包驮到两公里以外的大坝上。坎坷的田埂路,150斤一件的稻包,对我这样一个文弱且有个腿伤的二三等劳力来说,可谓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第一包,第二包,直至第三包,驮到目的地后,我觉得还行。等驮到第四包时,肩背颈臂脚以及心跳、呼吸已经变得不协调,但这一包还是对付过去了。最后一包,我的上半身已经弯到四五十度,再弯下去就会扒到地上了。前进,挺住!丢下包,管他娘的!在双脚挪动中这一神一魔的声音在进行拉锯战。越接近目的地,丢下包的愿望就越强烈,几次都到了差不多无法控制的地步………终于,我驮着这最后一包稻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大坝也就是目的地。一种生理上的舒坦和精神上的饱满感觉,在丢下大包后的一瞬间简直是无与伦比,这时候我看到了天,就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里那个身负重伤的沙俄军官安德烈,躺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第一次发现了天空是那样的肃穆和安宁。”
这简直就是对我亲身经历的描写!我喜欢他的散文,因为他的散文有厚实的生活做基础,有真真切切的感受,以及在生活的艰辛中透出的那份坚韧与执着;也因为我们都是从那样的贫瘠中长出的一棵小松树,坚强地立足于各自的脚下,活得问心无愧——无愧于生命的尊严。
我的父母与许多父老乡亲就是这样,一辈子扎根在命运的谷底,坚韧乐观,苦乐自持。
世世代代的徽州人民就是这样,一辈子扎根在自己的脚下,无论贫瘠,不惧风雨。
我们安徽人用自己的坚韧与智慧,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特有文化。当我们走在屯溪老街,走在新安江畔,走在西递宏村……从徽州人经商之道,从徽州走出的大学者身上,从徽州民风礼仪等等,我们能感受到在黄山松身上所寄托的那些品质,难怪黄山人对黄山松那样地饱含深情!
我知道,当我们下山,离开黄山渐行渐远,黄山的身影会成为天际轻淡的一抹;我知道,那轻淡的一抹里有黄山松的苍翠!
202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