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上风和日丽,但也是晴空万里,我带着侄女到外婆家在的村里办事。冬日的风吹得孩子缩起脖子,两手紧紧揣着裤兜,走起来东摇西摆,让人好生担心,只得背起一米二的她走走停停。
快到村口,我遇见了她,一个和妈妈年纪相仿的妇人。她身穿一件中长白色连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左边一朵红色的山茶花,虽然已经是中午,但花色依旧非常新鲜,看似刚刚摘来戴上的。
侄女一个激灵叫了起来,“小姨,快走,疯子来了!”看我保持不紧不慢的样子,侄女更着急了,双腿一蹬,从我背上几乎跳将下来,赶紧跑到胡同里躲起来,猫着眼睛小心地比划着让我躲到她身边去。一个七岁的孩子见了她瞬间开始上演谍战片,我有点忍俊不禁。而我何尝没有过像她一样的反应。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知道外婆村里有这样一个“疯子”。她一直是这身打扮,无论晴雨总是每天清晨在村里边走边唱:“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她的歌声每天都荡漾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那时候村里里一共就四十多户人家,早晨男人都下地了,女人们要准备烧饭了,大家听到她来,总是饶有兴致地出门看看,或者干脆搬个板凳坐在门口,一边择菜一边看着她从村口来,走过自家门前。
我总是趴在窗台看她,有时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唱几句,有时也跟着那些调皮的孩子在她身后扔石子,大家都说她疯了,会打人,所以我一边对她好奇,一边对她有所敬畏,谁也不知道疯子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如果别人都对她扔石子而我不干,我也会被叫“小疯子”,所以我也得为“捍卫”自己是个“正常人”而付出行动。但我终究是鼠胆之辈,扔石子时候总要隔着好几百米,或者躲在转角的地方,不让她看到我也参与了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后来想想,疯子倒还不是最怕的,我最怕还是流言呢。不然怎么还是选择对她扔石子。
懂事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唱着这首歌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是知青上山下乡时候分配到村子里代课的老师。那时村里的女孩子都迷恋他,他从大城市里来,长得很是俊俏,他每天讲课还没开始,教室里里外外就挤满了人。
听说,那个老师初来时组织了一次歌唱比赛,她当时唱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一举夺魁,她唱歌时候戴着一朵朱槿,老师说那花长得比城市里的花好看。老师送了一条白裙子给她作为奖品。那时候每个女孩都羡慕她,就在当时,这首歌在村里风靡了好长时间,女孩们也效仿她戴花,但是老师还是说没有人比她唱得好,没有人戴花比她更好看。
从此以后,她每天穿着那件连衣裙,带上一朵鲜艳的红花来听他讲课,而且她学得又快又好,老师常常在班上夸她。
后来老师争取到名额调回城里工作,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是否发生过故事,是否道过别还是有承诺。他走了以后,她便日日到学校里等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所有的人都劝她,都说他不会回来了,她都不曾离开。直到学校搬迁到别的地方,她才罢休。
从那以后,她每天唱着那首他曾今喜欢的歌,从村子那头来,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头戴一朵红艳艳的花……
她又开始唱了,“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做客……”
她从十几岁到如今五十几岁,几十年如一日地等那个人。每个人都说她苦命,说她不值,一辈子为了一个人没有出嫁,一生都“毁了”。那个被称作“负心汉”的男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也许已经大富大贵,孙儿绕膝。这样一想更是悲愤油然而来。转念我却有些羡慕她,不知道这种一生默默爱一个人的滋味如何,她应是被折磨得肝肠寸断了吧,却每日精心妆容成对方喜欢的样子,为他深情款款地唱一首歌。这得是多么纯粹的爱情啊。
侄女看我站在原地出神,忙不迭从墙角跑出来,拽着我拼命往前跑,一边有些生气地说“你这大人怎么这样,还让我担心你保护你!”
我这才回头看了看,毕竟芳华已逝,她已不再年轻。从她背后看去,一个瘦削的身影,一朵发间若隐若现的红花确实有些瘆人。她这个年纪如此打扮已经是出格之举,再加上她平日除了这个时候不会出门,也不和其他人交流,不是疯子也如疯子。
是啊,这个被爱情折磨了一生的女人,固执地等了一生,他没有回来,她没有去找他,她可不是爱情里的疯子嘛。
“小不点,”我叫住侄女,“我和你说个故事呗。”
“好啊好啊,故事名字是什么?”
“《小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