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长生梦与诗人自然心——汉武帝与李白《日出入》跨时空比照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可不同的人看到,感受却又不同。汉乐府中有一首《日出入》,据说是汉武帝祭祀日神所作,李白在八百多年后看到后,对里面的思想却并不认可,于是反其意而运笔,也写了一首,精彩度还在原作之上。

我们先来看看汉武帝到底怎么写的,或许欣赏完也能明白李白为什么不认可汉武帝。

日出入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

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

吾知所乐,独乐六龙。

六龙之调,使我心若。

訾,黄其何不徕下!

这首汉乐府《日出入》是祭祀天地诸神的乐歌《郊祀歌》(也称《十九章之歌》)的第九章,从名字也能看出来,是祭祀日神的一首歌谣。

因为这首诗的功能是祭祀,诗歌很明显烙印着祭祀仪式深深的庄严性。“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诗歌一上来就把太阳的运行和人世的变迁比对。时世,即时代之意。这两句说太阳运行无始无终,而时光流转的规律从不随人的意愿而改变。太阳无穷,人生有限,这才让诗人更渴望于天地神灵沟通,祈求超越有限的生命。

接下来“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构成排比句式,但这种排比很有意思,有乐府《江南》“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韵味,把四季说了一遍,看似否定了四季与自己的关联,实则凸显了对永恒不可得的感慨。

汉代“天人感应”的思想很盛行,四季流转,诗人感叹生命无法长久,命运无法把握,写道“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我们都如同漂浮在四海中的一个小小池塘,在广袤天地间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

诗歌的后半部分转向这首诗的真正功能,也就是祈愿:“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诗中所谓“六龙”,本意是日神的车驾,古代神话中,羲和驾六龙所拉的车御日,李白的《蜀道难》中为了写蜀道之高险,有一句用夸张的手法写就的名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也是用的这一典故,而这六龙也是升仙的重要坐骑。黄,指乘黄,是传说中龙翼马身的神马,而这里应该还是指御日的六龙。从“独乐六龙”的向往到“訾,黄其何不徕下”的呼告,他在为不能长生而痛苦,祈愿的情感也在逐渐上升,最后在这里达到了祭祀的高潮。

有关这首诗,有说是太始三年(前94年)二月,汉武帝晚年东巡齐地、礼日成山时所作,祈愿的对象很可能就是帝王。了解一些历史的人都知道,汉武帝与秦始皇一样,也是一个追求长生,醉心神仙方术的人。《史记·封禅书》有记载,汉武帝“东巡海上,考神仙之属,未有验者”,却始终不辍求仙之举,一次次的求仙失败,竟然没有让他停止,在这首诗中我们仍然能读懂他的不灭的长生之心。

这首诗继承了先秦以来的生命焦虑,可又演变为对长生的执着追求。我们要知道,他的这种追求,不同于《诗经》“万寿无疆”的朴素祝福,本质上是皇权对永恒性的强烈的自私占有欲罢了。

李白在读到汉武帝的这首诗时,应该是怎样的心态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又与汉武帝有什么不同呢?我们需要先阅读他的诗作。

日出入行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裴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矫诬实多。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这首诗的开篇“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似乎只是描写太阳的出生方位与地点,对神话中,太阳出于扶桑、浴于咸池的描写只字不提,但一个似字,似乎在告诉我们,那只是视觉上的幻觉,我们真的懂太阳的来处吗,那些神话故事真的可靠吗?

紧接着,“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更是直接将疑问抛向古老的神话。古人说太阳是由羲和驾驭六龙拉着车运行的,可李白偏要追问:那六条神龙歇脚的地方在哪儿?是云端的宫殿,还是海底的洞穴?

在诗人完成对自然现象的追问后,李白开始为我们揭示宇宙的根本规律:“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裴徊。”元气,是中国古代哲学家常用的术语,指天地未分前的混沌之气,被认为是最原始、最本质的宇宙因素,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原始物质。诗人明确指出,太阳的运转是永恒运的,这是他的自然属性,而我们人的生命却是有限存在,不可能与元气一样永恒存在。李白的这种思想有其先进性的,这种认知否定了秦始皇、汉武帝这些帝王长生不老的虚妄幻想,体现了作为道教徒的李白的清醒。但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尽管李白的表述中否定了人类的永恒,却没有有丝毫的悲观色彩,这也为后文体现他精神上的超越埋下伏笔。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李白又转入自然,以此为比兴,堪称神来之笔。自然界的花草树木顺应四季更替生长,却不因春风吹拂而感恩,也不会因秋日的凋零而怨怼,一切不过是“道法自然”。诗人终在观察世间万物,他也会好奇“谁挥鞭策驱四运”,但最终还是得出“万物兴歇皆自然”的观点。在李白看来,春夏秋冬的循环运转无需外力推动,万物的生长衰亡自是有着其内在的节律,这可比汉代的“天人感应”前进了不少。

既然已经掌握真理,接下来诗人就转入对神话传说的批判:“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鲁阳何德,驻景挥戈。逆道违天,矫诬实多。”他在追问羲和驱日的传说,你为么么沉入无边的西海;对鲁阳挥戈使太阳倒退三舍的典故,更是以“何德”的质疑,否定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在李白眼中,这些神话虽然充满浪漫奇幻,但却只是“逆道违天”的谎言而已,而这些谎言又实在太多。

最后诗人以“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的豪迈宣言作结。大块,指广阔的天地,成玄英说,它也是造物之意,是自然的别称。李白似乎特别喜爱用这个词,像他的名作《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就有“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名句。溟涬,是宇宙未分时的混沌元气。李白在此宣告的,并不是他要征服天地自然,而是他要做一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人。这是一种超越,但不是追求的肉体长生的超越,而与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自由精神相契合,是李白充满积极浪漫主义的生命宣言。

李白本是忠实的道教徒,他的好友中,道士占据了相当的比例,他自己也曾亲身入道。可是这首诗却与他的信仰相左,叱责起道教追求的长生不老的荒谬,而在有意无意中向道家靠拢。虽然没有确切的考证,但我还是大胆的猜测他应该是李白后期的作品。此时的李白游历了诸方,观察了自然万物,更经历了政治的失意,他的思想也由原来对道教的狂热,开始有所转变,这首诗或许就作于他的这种状态中吧。

虽然李白的诗歌由汉武帝的祈愿词而来,但我们比较这两首诗,感受到的更多是不同。前者所体现的是帝王对长生的渴望和对权利的执着,而后者则更像是一个精神自由的诗人的豁达豪迈的精神宣言。前者站在太阳神前,卑微的祈求长生;后者融入天地宇宙之中,与之平等交流对话。前者为求仙,后者是悟道。前者是汉皇私欲,后者是盛唐气象。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