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间,身后传来了小兵的声音。
“阳哥!”
高阳回头张望,便见了统帅大帐的哨兵。
“阳哥,大帅招你去呢!”
莜莜眼力见十足,“快去吧,高大哥!”
顶着浑身的狼藉,高阳马不停蹄,老黄牛一般任劳任怨地往那处赶。眼下瞿姑娘已脱险,那么袁赫贤招他必然是想问一些与昨晚有关的问题。而关于这个问题,想了一整夜的高阳也已经理出了些头绪。
进屋的时候,袁赫贤正坐在前堂等他。高阳朝着里屋的方向看了看,关切了一句。
“听莜莜说,瞿姑娘醒了?”
袁赫贤点了点头,“醒了,但又睡了。”他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少爷,昨夜那个黑影……”
他接了话头去,“能出现在营地里,还能让飞燕毫无防备,只能是督军的兵。督军有内鬼,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对外声张。但这件事针对飞燕,并不像是内鬼所为。”
“的确,内鬼犯不着去动一个军医大里新来的学徒。”
“所以……”袁赫贤的眸色跟着沉了下来,“督军里有的,可能不只是内鬼。”
“少爷……”
“我想验证我的猜测,所以我需要你跟着我出营,去一趟营地边上的那座袁府别院。”
“少爷,你是怀疑五公主……”
想着前几日在巷口的那一面,袁赫贤不由地拧了拧眉心,“在江都,没多少人知道禾珠的身份。除了你我,除了当初参与劫镖和送镖的那几个人,剩下的就只有我大哥和他手下的人知道。”
高阳不由一惊,“少爷,那可都是老爷留下的亲兵!如果他们中有人存了异心,那岂不是太危险了!”
“你还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高阳。”他复又走近了他几步,将声音压得极低,“既然那个黑影出现在营地里,且让飞燕松了防备。那个人只可能是督军的兵。督军的兵,除了童大成和潘利叔侄知道禾珠就是五公主且我俩已经成亲外,剩下的只能是我大哥目前安插在营地里的亲兵。”
“大少爷的人通敌了?”
“通的,可未必是东屏这个敌。”
“还有……”高阳顺着他的话寻思,“与袁家为敌的……是庞家!”
“庞家与我们袁家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来亲兵里的这个叛徒叛变也不会是这一天两天里发生的事。”袁赫贤难掩满脸的疲惫,“高阳,眼下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件事与禾珠有关。但事关飞燕,我能想到的只有禾珠。她是先皇的五公主,既然有人肯替她冒险跑这一趟,那这件事便必然会牵扯出武皇帝。所以,那个敌,也可能是我们大邕的天子。”
“少爷的意思,咱们皇帝和庞家是一伙的?”
“难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督军统帅垂目一叹,“本以为是庞家从中作梗要搬倒袁家。现在看来,其实是武皇帝想要我们死。从那一趟皇差开始,甚至在谋划五公主和亲这件事之前……”回想起那并不遥远的半年前,他不禁自嘲,“是我那时候太过年轻自负了!劫镖这件事,我只当是武皇帝为了吞并东屏设的一个局。但如今看来,这个局其实是为了铲平我们袁家而设的。”
高阳哑巴了好久。他即愤慨这其中的不公,又奈何不得这朝堂的纷争、这天子的专横。
“他们八成已经知道督军里有人通敌。”他怅然若失,“的确,只有督军全都死绝了,才不会留下隐患。”
高阳大胆道:“少爷,你逃吧!有那两位师傅在,总能保得你周全!”
“我要是想逃,早就逃走了。”袁赫贤扯了个苦笑给他,“我大哥这个样子,怕是来日不长了。我是袁家最后的希望,也是江都百姓最后的希望。如果我就这么走了,袁家怎么办?袁家那些忠兵良将怎么办?江都的百姓又该怎么办?督军还是忠良多,他们跟着袁家打仗,耗走了两代人,我怎能寒了他们的心!”
高阳长叹了一声,知道自己依然劝不动他。修仙问道二十载又如何!终究,他还是要受累于这俗尘俗世。
午后的江都依旧是冷冷清清,城里的子民多半都搬走了。铺子也关了大半,只有零星几家还在开门迎客,却也是门可罗雀。关着的铺子都落了灰,看起来破败不堪。
袁赫贤左右顾盼,觉得这街景着实是比自己初到江都的时候萧条太多了。彼时,那才叫国泰民安,虽然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但至少有烟火气,热闹!
出了营地走了一段,他也没遇上几个人。趁着没人注意,他领着高阳闪身便入了空巷。
袁府的别院,即便从前他不知道在哪里,现在也已经知道了。
巷子十分安静,似乎一整条巷子的人都搬空了,只剩了袁府这一户还有人住。
高阳跟在他身后,替他拍响了府门。好一会儿,里头才有了动静,却是狐疑一问。
“谁!”
袁赫贤泰然道:“开门吧!”
招月听出了来者何人,却犹豫地望向了站在身后的禾珠。
禾珠倒也是平静,“开吧,还能把本主的驸马拒之门外不成!”
沉重的声音响彻在深巷中格外刺耳。目光在那缓缓开启的门缝中相遇,他们不约而同地审视着彼此,皆想从对方的神色中辨得蛛丝马迹。
袁府的二公子,这是头一回跨入这座隐在军营之外的别院。这里曾是他母亲生活过数载的地方,也是他爹娘私会的地方。他们本该白头到老,厮守一生。却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几乎断了这一世的姻缘。而如今,那个毁了自己这一生的女人就住在这里,脸上还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得意。
她究竟有何了不起!就因为她是金枝玉叶,便可以为了一己私利胡作非为了嘛!
不,她什么都不是!在江都,在这座别院里,她只不过是袁家媳,还只是徒有虚名。就算此刻动不了她,难道他还动不了她身边的婢女吗!
“高阳,打桶水来。”
高阳一愣,“啊?”
“井就在边上。”
他一时搞不清自家少爷想干嘛。但看他那张脸上的神色,高阳隐隐觉得他要寻人晦气。
“还愣着干嘛!”
许是心虚,招月贴到了禾珠的身边,疑神疑鬼地看着高阳游刃有余地从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
“二公子,你要么不来。一来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进门就差人打水。是嫌本主招待不周吗?”
袁赫贤勾了嘴角,平静的表象却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少爷,水给你打来了。”他把桶子搁在了他跟前。
袁二公子退开了一步,遂看向禾珠身边的侍女,面不改色道:“高阳,把那丫头的脸给我摁进水里!”
招月哪里想到报应这么快就从天而降,还降到了自己的头上,吓得一瞬便往禾珠身后躲,“公主……公主,救我!”
禾珠料他不敢当真来这一套,神色未动,“这是干什么呢,夫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作甚非得行这莽夫之举!怪吓人的。”
这“夫君”二字,从那金枝玉叶的嘴里吐出来,还真是刺耳!或许,这更像是一种嘲讽!
高阳不确定地看向自家少爷,结巴了,“少爷,我没杀过人……”
“杀人嘛,没什么好怕的。杀过一次,你就知道了。”遂笑着道,“从前,你不是经常剁王八炖汤吗?现在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还不用你下刀见血。高阳,有些人,你不必把她当人的。”
招月吓得直哭,此时倒是连半句嘴都不敢顶了。
虽然那丫头确实是十分不招人喜欢,但倘若要取她性命,高阳是万万下不去手的。要他杀个东屏人,他义不容辞。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他做不到。
袁赫贤目不斜视,“怎么,你不忍心?”
“少爷……那到底是个姑娘……”
“那不过是一条狗,一条跟在主子身后嚣张跋扈干坏事的母狗。”
“袁赫贤,你够了!”
禾珠话音未落,就见一道符咒飞了出来,在眨眼间便越过自己沾上了招月的身。
招月还没来得及去撕,身子就像失了控一般,脚底一滑,滑了一路,竟直接滑倒在了水桶边上。
禾珠的目光牢牢锁在了袁赫贤身上,即便到了这一刻,她都不信他当真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来。
然而就在下一秒,招月整个人就像是被人一脚从地上踹了起来,煞白的小脸带着满目的惊恐径直往水桶里砸去。
她猝不及防喝了一口水,下意识地呼吸,却只有冰冷的井水从鼻孔灌了进来。她开始挣扎了,但背上仿佛被人踩着,后脑勺也被人摁着。她跪着,能动的只有一双手。
袁赫贤连看都没看地上那个人的张牙舞爪。他的声音很冷,寒中却又透着随性。
“瞿飞燕的事,是不是你所为?”
“什么瞿飞燕?”禾珠不慌不乱,“镖局那位当家的姑娘吗?她不是在晏都?”
袁赫贤比她更沉得住气,“你觉得你那侍女能撑多久?”
“这算严刑逼供了。”禾珠不屑一笑,“她的事与我何干?我又为什么要屈打成招?”
袁二公子笑了笑,气定神闲地走向了院中的石桌,干脆坐了下来。
招月挣扎得很厉害,木桶在剧烈摇晃动着,溅出水花无数,将原本整洁的青石地打湿了一片。
禾珠看着,面上终于起了些焦色,“袁二,你究竟想干什么!”
“本少不过是想要看一看,你这侍女能在水下撑多久。”他这才探头瞧了两眼,“好像撑不了多久的样子。”
高阳看不下去了,“少爷,够了!”
“不够!”袁赫贤抬眼看向禾珠,“这才哪儿到哪儿呢!飞燕吃的苦,可比这多得多了!”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招月挣扎的幅度已经弱了下来。
“少爷,真的够了,人要不行了!”
禾珠几步上前,试着把招月拽起来,“袁赫贤,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不是修仙问道之人吗?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他笑了,“你们都不怕报应,我怕什么!”
招月就好像被人定在了水桶边上,无论禾珠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她突然想起来那道符,伸手去揭,却好似触到了烈焰,被烫得花容失色,一声大叫。
五指触及的地方已经红了一片,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此刻看起来格外扎眼。
瞿飞燕没有那样的一双手。她的手心里甚至还有几个薄薄的茧子,牵在手中的时候,粗糙得叫人心疼。而今,他却再也不得机会光明正大地去牵她了。
“我做什么了!”禾珠反问道,“我做什么了,你要来这处滥杀无辜!”
“我滥杀无辜?”袁赫贤认真地问她,“是我滥杀无辜,还是你们滥杀无辜?再说了,她无辜吗?”
她眼睁睁看着袁赫贤起身走到了自己的跟前,此刻他的身影好似一座大山一般,能遮天蔽日。
“她不无辜。那道符,不仅仅代我之手将她摁在了水里,也告诉了我这些时间里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袁赫贤叹了口气,怜悯中透着憎恶,“禾珠,她后悔跟着你,任劳任怨到最后还落得个替你背锅的下场。昨夜飞燕落水的事,是你串通了我大哥的亲兵干的。我可有说得不对?”
招月的两只手从桶边滑落,脏兮兮地耷拉在了地上不动,就好像死了一般。
禾珠站了起来,抬头与他直视,“想诓我话?”她颠颠地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承认呢?除了招月,你还能拿我怎样!你敢动我分毫……”
要说的话被生生卡在了喉间,一只大手死死地擒住了她的脖子。窒息的憋闷让她瞬间红透了脸,她伸手去扒拉那只手,可那上面传来的力道却更大了。
禾珠张开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泪水不禁涌了出来,沾湿了她的脸颊,扭曲了眼前的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