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娘在的地方就是温暖的家。年前,娘从海南打工回到河南老家,把简陋的三间瓦屋和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使清冷寂寞了几年的院落,焕发出人间烟火的温暖。虽然我早已嫁作他人妇,为人母。可是在娘跟前,我好像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没有断奶的孩子,离不开她源源不断的母爱。
这段时间,我总觉得娘有什么心事。好几次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娘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娘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吗?"我心里开始莫名的不安。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身材瘦小的娘渐渐发了福。曾经饱满润滑的皮肤,被艰难的生活吸干了营养和水分,变得枯黄、干燥。额头上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在她皱眉或欢笑的时候纠结在一起,像岁月深沉的叹息。只有那一双眼睛,虽然长年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浸泡,却出淤泥而不染,依旧闪耀着温柔、善良、坚强的光芒。
据说娘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很多人喜欢。她很爱读书,但头脑并不太灵活,高考时落榜了。她很想去复读,因为上大学是她的梦想。可是家里太穷了,哥哥姐姐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而父母年纪大了,生活还要靠子女负担,根本没有能力为娘再交学费,供她上学。那段时间是娘第一次处于人生的低谷,她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样,迷茫地望着天空,眼里经常盈满了泪水,心里失落到了极点。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这些时尚快捷的通讯设备,但是很流行交笔友,书信往来。娘偶尔在一本杂志后边的笔友信息栏里,选中了父亲。
年轻的父亲是河南农村的大龄青年,喜欢看书、热爱文学,幻想有朝一日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写出几本传世之作。他的房间堆满了各种书籍、杂志、报刊和自己的手稿。不时会有文章变成铅字,散发出诱人的墨香,抚慰他孤独寂寞的灵魂。
辍学在家学做农活的娘,看不见山清水秀,看不见蓝天白云。周围所有的一切,在她眼里都仿佛是阴雨时节烟雾缭绕的群山,湿漉漉、灰蒙蒙、死气沉沉的。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压抑和恐慌,总有个声音,像魔鬼呢喃般的蛊惑:逃出去,逃出去,逃出去…父亲的来信,如一缕缕暖阳,给娘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和活力。相隔千山万水的两颗心,在聆听和倾诉中,在投递和等待中,渐渐靠拢。虽然见面后,单薄黑瘦、相貌平平的父亲,与娘心目中幻想的白马王子,有着一条河的距离,但娘认为真爱不该以貌取人。于是,娘牵着父亲的手,牵着千里的姻缘,翻山越岭、乘船换车,从重庆一个山村来到了河南北方的一个乡村。
父亲上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成家立业。下边还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妹妹和一个遗腹子弟弟。作为母亲,对待自己生养的子女本应该一视同仁,把圣洁的母爱平分给每一个孩子,可是奶奶不知为何最不喜欢父亲,或许是因为父亲的长相是兄妹中最丑的,或许是因为父亲的身体最单薄力气最小干不了农活,或许是父亲从小脾气太倔太犟不会顺从奶奶,抑或是奶奶她老人家本来就有点势利眼。 不喜欢父亲的奶奶,对远嫁他乡、无依无靠的娘自然更没有多少的疼爱和关照。
娘跟父亲回到河南三个月,奶奶就给他们分了家。家里非常简陋,除了生活必需品和一些粮油外,几乎家徒四壁。但沉浸在爱情中的父亲和娘,一点也不觉得贫寒清苦。父亲心疼娘,体谅娘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孤单,尽量不叫娘受委屈,不叫娘下地干活。父亲下田时,娘就在家洗衣做饭看书。父亲下晌回家,娘就甜甜地笑着,侍候父亲洗脸吃饭。晚上,柔和的灯光下,娘在一旁静静地陪伴父亲看书、写作。他们心里揣着相同的梦想。这个美好的梦想和甜蜜的爱情给他们的生活披上一件五彩斑斓的外衣。这是母亲最幸福的时光。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让父母梦想破灭的罪魁祸首。随着我的降生,父母的生活压力逐渐变大。我是他们的爱情的结晶,是他们生命的延续。他们把我视为掌上明珠,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摘下来送给我。他们想要我喝进口的牛奶,受良好的教育。可是仅凭家里的三亩农田和父亲微薄的稿费,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还怎么给我提供优越的条件呢?父亲跟娘商量,想再承包十亩农田,一年下来也能收入几万块钱。娘打量着父亲,担心地说:“这么多地,你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父亲自信地说:“没关系,实在忙不过来,就请弟弟妹妹搭把手。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我不想你和莎莎跟着我吃苦。”从此,父母的精力全放在了土地的庄稼上,忙着、累着。农闲时,见缝插针地在家附近打点散工,挣些买柴米油盐的零用钱。
梦想是心灵深处开出的最娇艳、最馨香的花儿,现实却往往是一把躲闪不及的大剪刀,无情地、生生地将它拦腰钳断。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像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像老牛一样辛苦的劳碌着。他们在解决口中食、身上衣这些现实的问题时,渐渐弄丢了梦想和灵魂,只剩下一副稻草人的身体,在风的作用下,机械地摇摆。
娘苦难的日子从我十岁那年开始。晌午时分,在麦田浇了一上午地的父亲,给兔子拔了些青草和野菜回家吃饭。他穿的长筒胶鞋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泥巴,由于过分消瘦,走起路来,身上的衣服显得晃晃当当。在门口张望的娘,看见父亲问:“浇多少了?”父亲回答:“太旱了,水流的很慢。”娘接过父亲手里的铁锹,转身到厨房里煮面条了。父亲走到兔笼跟前,弯腰去开兔笼的门时突然栽倒。等救护车赶来时,父亲早已停止了心跳。生命为什么会这样毫无征兆的骤然断裂呢?是因为生命的发条上的太紧,终于承受不住持续的张力吗?
逝去的永远逝去,哭天抢地也无法唤回。活着的必须活着,再苦再累也只能咬紧牙关。父亲走后,生活的所有重担都落在了娘一个人瘦弱的肩上。开始有不少外人背后议论娘肯定会改嫁或者会回重庆娘家。出人意料,娘为了我却毅然留了下来,接手了父亲承包的十几亩农田。风吹日晒、拉车扶犁,娘不仅炼出了一副好身板,还成了一个种地能手。曾经婀娜多姿、满身书卷气的娘,被生活妆扮成了地地道道的村妇。娘在人前总是挂着一脸的笑,似乎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可是有好多次,在夜深人静时,我看见娘对着父亲的遗像默默地流泪。
娘把父亲看过的书和发表的文章,都放到我的房间,叫我课余时间多读书。鼓励我努力学习,争取考上一所好大学,实现她曾经的梦想。我的成绩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遥遥领先,一直是娘的骄傲,是对她辛苦付出的一点补偿和安慰。
我考上大学后,娘就不再承包地了。我的舅舅表舅在海南那边承包小工程,就请娘到他的工地上烧火做饭。做饭的活比较轻省,但娘嫌工资低,为了多赚点钱,她就和男人们一样去做小工,挑沙、拌泥、搬砖、提灰…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常常令男人们感到汗颜,当面竖起拇指夸赞,背后调侃她是男人婆。可是他们又哪里懂得,男人婆是怎么磨练出来的呢?虽然我过早的失去了父亲,可是我从来不缺钱,更不缺爱!我十分的清楚是谁给与我这一切的,我深深的感谢我的娘。她是我指路的明灯,是我幸福的发源地,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善良、宽容、阳光、坚强…可是,娘最近到底有什么心事呢?
河南农村有首春节民谣: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割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炸油花;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贴对联儿。现在农村逐渐被城市同化,很多风俗习惯慢慢的销声匿迹了,年味越来越淡。腊月二十三,祭灶。娘买了灶糖,发了面亲自做火烧。现在很多人图省事,直接从城里买现成的,娘知道我最喜欢吃她做的,货真价实、又香又脆,而且散发出浓厚的母爱的味道。
“姥姥,为什么要给灶王爷做火烧呀?”三岁半的女儿甜甜好奇地问。
“因为灶王爷要到天上去汇报工作,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所以要给他准备点干粮啊。”娘耐心地对女儿说。
“姥姥,灶王爷是不是很爱吃芝麻糖呀?我看见好多家都给灶王爷买了。”
“不是灶王爷喜欢,是因为怕灶王爷到天上汇报工作时,不小心把家里人浪费粮食啦,不好好吃饭啦,挑食啦这些做的不对的事说出去,所以就想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让他说不成。”娘疼爱地看着甜甜讲。
“万一灶王爷不吃怎么办呢?”挑食的甜甜杞人忧天地嘟哝了一句。
我和娘相视一笑。曾几何时我也担心过同样的问题,那时父亲还在,一家三口过着多么快乐的时光啊!我忽然想,母亲年纪大了,不如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安享天伦之乐。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娘时,娘沉默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我正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呢。”我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她说:“娘,您说。”
原来,娘在工地上,认识了一个来自湖北的离异单身男人。孤独寂寞的两个人,在长期的交往中产生了感情。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有些日子了,今年想把证领了,做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她心里有些担忧,既怕奶奶这边的亲戚冷嘲热讽的阻拦,又怕我极力反对。可是我又有什么理由来反对呢?娘为了我的快乐和幸福守寡多年,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我不是不清楚。我难道可以为了什么所谓的面子或者私欲而剥夺娘的幸福吗?我长大了、工作了、成家了,整天忙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活动于自己的朋友圈,又真正有多少时间来关心、陪伴娘呢?如果有个人能在晚年陪伴她,给她幸福,我凭什么不为她高兴呢?只是我也像当初娘担心我一样担心娘:找的这个人是怎样的呢?靠谱吗?到底能不能给娘幸福呢?
于是我双手扶着娘的肩头诚恳地说:“娘,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只要你觉得幸福,我一定会祝福您的。”我见到娘温和的目光里,忽然闪烁出潮湿的光芒。我的心头也涌上一丝莫名的感动,“娘,我想见见他,要他回来过年吧。”
冬天的夜晚寒气逼人,娘把在我的床上铺上了电热毯,把被窝烘的热乎乎的。我哄睡甜甜后,和娘围坐在火炉边,听娘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1998年,中国出现下岗高潮。出现亏损的国有中小型企业、集体企业实行“破产”、“解体“,没有亏损的企业实行”转制。开始还发给下岗费,后来企业干脆不管。他也在那一年下岗,下岗的还有他的老婆,他整个家族以及镇上百分之八十的工人。他们都是靠死工资生活, 没有资金积累,文化水平低,很难找到工作,只能从事如卖馒头、蹬三轮车、从事家政服务、摆地摊等社会边缘职业,收入极低,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贫贱夫妻百事哀”,生活一但不如意,面临经济窘迫,时间久了夫妻间就会产生矛盾,经常发生争吵、指责、打骂。有一次开学,孩子交几十块钱的学费,家里也没有。他老婆就叫他到哥哥姐姐家里去借,可是,当时家家情况大都如此,有的还有两三个孩子要养,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哪里有能力帮助他呢!所以,他转了一大圈,还是空着手回去了。她老婆当时心里又急又气,就拉长个脸骂他不像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一点卵用都没有。本来就一肚子闷火的他,像干枯的麦咭杆子一点就燃,怒气冲冲地对老婆动了手。这次打架成了他们离婚的导火线,离婚时老婆坚决要带走儿子,担心跟着这个窝囊的男人受委屈。可是,他老婆再嫁后,日子一样不富裕,儿子最终还是没能读几年书,早早地流入了社会的染缸。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总觉得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对儿子有亏欠。
离婚后,他一个人跑到海口工地上做小工。他把所有难言的苦楚、悲伤、无奈,还有对兄弟姐妹的一点怨恨闷在心里,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有活干的时候,累死累活的做苦力,没事做的时候,就请老乡同事们打牌喝酒,用浑浑噩噩的生活麻醉自己。他一出去就是二十年,家里以前住单位的宿舍房也卖掉了,他成了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牵绊他的那条线,也就好像没有了根,没有了归宿感。
他虽然性格古怪,得过且过,但是他心地善良,在干活时总会帮娘一把。娘在他生病的时候也会买药倒水的照顾他。两颗同样孤独的、饱受生活磨难的心靠在了一起,在生活的凄风冷雨中相互取暖。
娘打电话叫他到河南来。初见到他时,我心里暗暗地拿他和父亲对比,总觉得他除了比父亲个子高,有力气外,其他都不如父亲,也根本配不上娘。但是只要娘觉得合适,我什么感觉并不重要。毕竟,婚姻如鞋,穿着舒服不舒服只有脚最清楚。
我在河南这边把他们结婚需要的证明找熟人开好后,正月初九一早,我老公开车载着我们向湖北出发。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兄弟姐妹和长大了的侄儿侄女们对他很关心,对我们我们也很热情,不管到哪一家都是盛情款待。穷凶恶极,很多时候人都是在穷的没有一点办法的时候,才会做出出格的事,穷的自顾不暇时,人性的自私才会忽视了亲情。
当他和娘去登记时,发现他的身份证还是八十年代第一批办的,到现在早已经更新过两代了,他必须先换新身份证。到派出所去换新身份证时,电脑档案里却显示没有“徐向阳”这个人的户口。由于身份证已经换代两回,户口也普查过几次,每次都不见有这个人,户籍管理处就以为这个人不在了,所以把他的户口消除了。娘埋怨他:“说了多少次,要你回家看看,你总是不肯,总怕没钱,担心回来被人看不起。家里人这不是都挺好吗?”他不出声,任凭娘唠叨。后来家里人找关系、塞红包,终于把户口找了回来。可是加快身份证也要一个星期才能寄来,结婚登记只能再等几天。
想着娘就要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带走,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再想到娘从此不再孤单,生活有个相互照应,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我心里又觉得是一种欣慰。想到娘在我出嫁时为我所做的一切,突然想带娘去选几件漂亮的新衣服,把娘打扮的端庄靓丽,去照相馆照张结婚照永远的留念。
我带娘和徐叔叔去服装店试衣服。开始他俩都有点不好意思,一再推辞。后来我就假装生气,他们一见我生了气,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再出声。我为他俩选了一套红色缎面双排扣的唐装棉衣。他们穿上新衣服,在镜头前按照摄影师的指导摆好了pose,娘坐在沙发上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上身挺直,面带微笑。徐叔叔坐在沙发一边的扶手上,身体微微靠近娘,右臂轻轻的揽着娘的肩膀。虽然表情有点不太自然,但如愿以偿的幸福肆意流泻,并在瞬间定格。
徐叔叔和娘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能在工地上打工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他的哥哥姐姐问徐叔叔和娘要不要买份保险,因为他以前有工作,是有档案的,可以买。娘找我商量,我说:这是好事啊,如果买了保险,你们老了以后生活就有了保障,我也可以放心了。徐叔叔的侄女就和他一起到保险公司找人,一次性要交十二万的保险费,徐叔叔和娘这几年存了三四万块,这边亲戚凑了三万块。我对娘说不要急,剩下的我来拿。娘对我和其他人说:谢谢大家帮忙,我俩在外边还能干几年,借你们的钱一定还上。
我要回家了。上车前,我紧紧拥抱了一下娘,然后把娘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说:“徐叔叔,我把娘交给你了,拜托你替我照顾好她。祝你们幸福!”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使劲的点了点头说:“闺女,你放心吧!”
车开出很远了,我从倒后镜中看到两个身影依然在寒风中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