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开始就做梦,无论中午还是晚上,几乎一入眠就做梦,从来没断过。初中之后才知道这是睡眠不好的表现,进入深层次睡眠的人脑袋里不会有任何幻想。但我仍然对这个能力十分珍惜,这是我枯燥的学生时代里为数不多能眼里闪着亮光回忆的东西。
我做各式各样的梦,比如我是民国时期的爱闹革命的学生,和男同学搭档穿着校服执行任务,拥有黑客帝国慢动作边躲避子弹边过马路寻找掩体,最后被敌方间谍逮住,我的搭档竟然和他另一个女生跑了。留我一个人对付穷凶恶极的‘反动派’,情急之下我只好谎称‘俺叫刘淑芬儿,俺进城是为了找俺丈夫,俺俩订了娃娃亲,结果他嫌俺没文化,跟别个女的跑咯。’情到深处还要掩面哭泣。那反动派戴了圆框墨镜,看不清眼睛,但总觉得皮笑肉不笑。随后他果然掏出一个钳状物对准我,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东西,但我一看就明白那是放进嘴里剪断舌头的,只要他将把手一夹,我的舌头一定会应声断掉。”
“你有没有想过他用来夹你舌头的东西是什么?”心理咨询师笑着问我。我摇摇头,这个问题很奇怪,“我杜撰的。”“你有窟牙的经历吗?”“有。我窟了四年牙齿。”“那你有没有见过开口器和舌钳?”她在嘴前比划,拉开两颊,“把嘴巴扩大的东西,还有一个冰凉的薄片,用来隔开舌头与牙齿。”“噢!”我拍腿大悟。我一直不明白这个物品的灵感来源,现在才惊觉这不就是窟牙时开口器与舌钳的结合物吗。真没想到给我留下了这么大的心理阴影。她笑了笑,脸上被手拉开的皮肤很快就恢复了,“你继续说。”
我回想了一会。“反动派一拿出来钳子我就立马跳转视角了。作为梦境里的老油条,我已经懂得如何在恰当的时机抽离出预感将要死亡的本体跳到上帝或另一个人的视角,然后在另一个地点待本体复活后重新附着。反正‘我’一直活着。我死了我也还梦着。比如常常梦到的怪兽、丧尸、敌军涌入校园,我要么混在人堆中装死要么被枪击了后转到上帝视角。这次直接移形换影到家里企图打开门逃脱。结果门锁上压根没把手,一回头那反动派直接拿枪对准我。我马上施展偷天换日技能,上帝视角位移到卧室召唤本体翻出窗户顺着水管爬到地上逃脱。小区正在举办什么活动,热热闹闹的,我刚好混入人群中。或许是觉得用了太多次复活卡过意不去,我跑着跑着一下就醒了。我给这个梦取名叫游园惊梦。”
“你醒了之后呢?”她继续保持着笑容问我。我给不同的人复述过这个梦境,他们几乎听到一半都会不耐烦,找几个理由搪塞过去,留我一个人噎着一半的故事欲茹不得。我很感激她,但心想到交了俩小时五百元每小时的咨询费用顿时心绞起来,瞟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淦!”我平复了一下心情“醒了之后就没什么了。”
我估计她看见了我看时钟的举动。把桌前的纸移近到胸前,继续微笑着问我:“你喜欢想象,对吧。那你有没有做过关于感情的梦呢。无论和谁,无论是什么感情。”我感觉她在引导我往现实里没有发生但我想要发生的事情去想。
“有。”我说。“我梦到我父亲全身赤裸地被钉在十字架上只在胯间围了只一条毛巾,最后被周围群情澎湃的群众分尸了。”她盯着我没说话。“用很细的线,但很锋利,像钜子一样。”我扶了扶眼镜补充。“你把这个梦境和你父亲讲过吗?”“没有,但我和我母亲讲了。”“她是什么感受?”“她感到很戏剧,于是和我父亲讲了。”“噢。”我感觉她这次笑是真心的。“你父亲没有反应?”“没有。我和他几乎不说话。”她在纸上写着什么,写得很用心,密密麻麻列了好几排。“你和母亲关系更好,是吗?”“是的。”“或许他们离异或者分居了?”“是的。前年他们离婚了,关系非常不好。”我看着她。“我也做过关于我母亲的梦,我梦到她曾把我压缩成婴儿状态塞进塑料盒里提到垃圾桶扔掉。梦到我想告诉她我能看见鬼结果她用用电视遥控器对着我按静音我竟然真的说不出话来。”“你母亲的控制欲很强。”她继续在纸上写写划划。
“那恋情方面呢?你曾经有喜欢的男孩或者女孩吗?”她抬起头问我,越来越像问诊的老中医。
“我喜欢男生,也喜欢女生。我高中时第一次谈恋爱的对象是男生。一开始他对我很好。我陷得很深,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两个月了。后来学校追查,他把所有责任推向我。我为此很受伤,堕胎,那时候在医院,我经常梦见我不成型的胎儿抓着我的小腿不放,我那时的男朋友就化身成一只大耗子,疯狂啃食那个孩子。那孩子一声不吭,眼睛都没睁开。我很难接受那是我的孩子,但总觉得那么难受。这是我做过最深刻的梦。他连续几天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手术完已经能下床了,但每天都哭,身体虚弱得维持十分钟站姿都很困难。我父母不管我,说是要和我断绝关系。我想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出院回家打开抽屉翻到同学送的明信片,写着诸如万事如意、幸福快乐一类的话。背后是草原高山或是大海的风景图。拿起明信片下面就是之前囤的验孕棒,一条条交错着,看得人百感交集。当晚我就梦见阿勒泰一望无际的草原,我跑上前躺在草丛里,却发现草全部变成了验孕棒,毓婷的。但那孩子再也没出现过了。”“你是从分手的时候开始有抑郁症状的吗。”“是的。那会儿也去医院看了。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嗯。之后有缓解吗,回学校之后?”“我转校了,和女生谈恋爱。”她仿佛捕捉到了关键词,埋下头又开始记录。“当时在一起很开心,但我无法定义我到底喜欢男性还是女性,我又喜欢上了另一个男生。然后我们吵架,分手,复合,又分手。“是她推荐你来的?”“是的。她……”闹钟响了。两个小时时间到了。
“我们下次聊。”咨询师继续保持似乎维持了很多光年的微笑。她看起来比我刚进门时胸有成竹了许多。
走出电梯门,我长舒了一口气。拐到大门口远远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我快步走上前。“爸爸妈妈,你们又来,说了不用接。我走几分钟就到家了。”我拥到他们怀里。“哎呀,今天我们下班早,早一点来接嘛,我家囡囡多认真,放假都要来图书馆学习。”我歪头嘿嘿笑,挽起妈妈的胳膊,今天给我做了啥,有糖醋排骨吗?”“你早说想吃糖醋排骨哇,今天给你炖的骨头汤,哎呀,现在就去买,走,刚好开了车。”妈妈说着就去拉开车门。
二月的风冷极了,刮刀似的刻在路边行人的脸上。但车里的空调足足的,我的心也暖暖的。晚上吃完饭再和爸妈看一遍我最爱的《猫鼠游戏》呢。
我真是个坏蛋,坏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