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认为人生很苦,应该看看悲观者写的书,而不是乐观者,因为这些悲观者会告诉你,人生确实苦,不仅你苦,所有人都苦,苦是人生的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佛教是这么看世界的,斯多葛派是这么看世界的,叔本华也是如此。在《人生的困惑》里,叔叔鲜明地提出,痛苦是人生的本质。这个逻辑链条是这样的。世界的本质的意志,是扩充,是生存,是努力,是加法,万物,包括人在内的生命、非生命,都是如此,生命尤其如此。人的本质就是要努力,要扩充,要有熊熊的欲望,让你去追求欲望的动力,就是痛苦。欲望求而不得,痛苦;欲望暂时满足了,无聊,也痛苦。痛苦源于缺乏感,而相对世界来说,人永远是缺乏的。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如果无聊也算是一种痛苦的话,那人生就只有痛苦了。不是这种痛苦,就是那种痛苦,总之,痛苦总会占据你的心。
但是人的认识能力,就不能稍微减弱痛苦吗?不好意思,不能,但也并非毫无作用。作用一,是调节痛苦的分布。人生的痛苦大体总量是一样的,但是分布不同,有的大悲大喜,有的平平淡淡,你可以选择痛苦的类型和分布。当你对世界的认识增加,你会降低期望,减少失望,让痛苦分布更加平和。你也可以选择平淡的生活,让生活琐事的痛苦取代风云激荡的痛苦。作用二,是增加人对痛苦的忍耐力。智者了解人生的痛苦本质,不会怨天尤人,视痛苦为平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是否太悲观消极了点呢?万事万物一体两面,智者的好处也是坏处,谁又能说分布平均的痛苦胜过大悲大喜呢?不能大悲,也就不能大喜。对痛苦忍耐,内心平静,缺少对世界的积极改造,被动地藏在自己的被子里,又是否一定是人所向往的状态呢?平静地等待那不可避免的终点,生命还有何意义?生命的意义可不是等待死亡。智者,未免一厢情愿了。
其实,从辩证的角度来说,或者从积极的角度来说,还是有一些法子的。求而不得是痛苦,但一体两面,也是幸福,内心有期望,有兴奋,这是幸福。求而得,当然也是幸福,虽然这幸福比较短暂。从反面来说,也可以说人生是幸福的,不是这种幸福,就是那种幸福。当然,这有诡辩之嫌,不过是半杯水的故事罢了。
除了求而不得、求而得外,还有一种更大的痛苦,是失去。对于至亲至爱的失去,对于年华的失去,这些都是人要经历的苦。这些失去都是不可逆转的,只能弥补。用其他的得来弥补。
中国智者曾说“知足”,不是求足,而是知足。足是不能求的,永远求不到,但是可以通过主观调节,达到知足。所以禅宗说明心见性,立地成佛,心外无物,心内即足。知足者非不求,但求的不是足,而是人与自然、社会的和谐,没有外在的和谐,内在的和谐是不可能完满的。这种和谐被称为天人合一,就是人与外在如同一体,不相隔膜对立,如此,就是最大的足。足不是占有世界(执者失之,占有是一种虚幻,人不可能占有任何东西,偏执地想去占有,只会导向用破坏来制造占有的假象),而是顺应世界,融入世界。但是因为知足,即使求而不得,也能知天命。斯多葛派是叔叔的同道,但中国智者可以和叔叔展开有分歧的建设性对话,不是诡辩的半杯水,而是根本上对人生的定位。悲观主义固然可以看破许多虚幻,却仍然是悲伤的,对意志束手无策,知足者的天人合一追求,却是人的理性超越意志的努力。也许意志是不可战胜的,但人总算可以做点事了,不用等待戈多一样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