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悲悯者的遭遇总是诡异神奇,这是宿命的神秘安排,是造物主对他的创造物的启示。
时令已至深秋,我在北京西山徒步行走。记得那天并非周末,山间静寂,走了大半天没有遇见一个旅人,只有清爽的山风拂面,只有各种鸟儿清凉的啼鸣相伴,平添一丝丝独行时的旅愁。
那天,我走的是蜿蜒山间和山顶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消防通道,水泥铺筑,顺山势高低起伏,时或穿行在山林中间。西山客都知道的老望京楼和新望京楼之间,有一段也就两三千米的路,周围不见高大的乔木,宛若山顶突兀而见一片小小草原。云近天高,风清气爽,阳光分外耀眼。每次走到这里,都会驻足歇脚,好好呆上一阵子。更显示出此方静雅高洁的是,数株野生兰花草点缀着由于干旱总是显得有些枯萎的荒原,纯粹欲滴的蓝色高贵、清新,让人肃然起敬,不敢轻易染指,只能静静地观赏。许多次来到此处都会油然想到,如果世上真的有世外桃源,这里便是一处。倘若一盆价格不菲的家养兰花还不足以让大多数人们领悟到君子之德这样抽象的话题,只需看一眼西山山巅的野生兰花草,相信即便被认为粗卑的俗人们也会瞬间开悟。这不需要花草知识和所谓的人文素养,这是造物主赐予每个人的心灵悟性。
这天,我再次走到这里,卸下背包,取出水杯喝水。坐在一块千百年风吹雨打而棱角依存的沉积岩石上,心情恬淡轻快。深秋时节自然见不到绽放的兰花,那些娇贵的花儿只奉献给和煦的春风。然而,深秋也是西山最美丽怡人的季节,漫不经心地眺望四周,峰峦叠嶂,层林尽染,一片片红叶林如清凉的彩云落在山间。旅途的孤寂和劳顿不见了,你会发自内心地感悟到,前日的人际纠葛、昨夜的噩梦,原来竟如此无聊。于是,心灵油然惟余轻松恬淡。
天高云淡,日头刚刚偏西,一个恬静的秋日午后。一阵阵微风吹来,山野特有的干草、枯叶和林间芳香混合的清香气息沁人心脾。深深呼吸一口这难得的上天的恩赐,心旷神怡。不多会儿,眼皮越来越沉重,仿佛进入了一个少年时期午后的甜梦……
这时,山路上走过来一位老者。他应该有六十来岁吧,穿着一件有涵养的中老年人流行的浅白色唐装,中等个子。朦胧的视野中只隐隐约约看到,他缓缓走近,我能够看到他脸上和善的笑。他的嘴唇翕动着,不过,我听不到他说些什么。竭力睁开困倦的双眼,用微笑的目光和老者打招呼。他以更加温和的笑容应答我。
后来回忆,那天的偶遇有些离奇,莫非一次仙遇?老者什么时候走的,他姓甚名谁我固然不晓得,也记不起是否问过他做什么、哪里人等等。唯一能够记起的,是老者讲述的两个故事。我不是在故弄玄虚,不是像新生代网络作家一样编造不靠谱的玄幻穿越故事哄自己、哄旁人,我的记忆中有那么两个故事和一位神秘的老者,它们总的脑海中一起浮现。我讲出来,您别当回事,姑妄听之吧!
许多年前,岁月遥远得已经无法清晰记忆。我到一家银行去办事,院子里有一个景观池,满池子的清水中树着一座假山。景观池是在地面垒砌成的,池中养着一些鱼儿,有漂亮的金鱼,也有寻常的鲫鱼,我还看见了几条巴掌大的鲤鱼。我一只脚踏在池沿,兴致勃勃地观鱼。突然,心中升起一丝欲念,也许应该称作常人正常的念头,然而,对于一条鱼来说,那就是邪念:如果哪条鲤鱼被天性驱使着来一个“鲤鱼跳龙门”,说不定会跳到池子外边。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乘机不劳而获,晚饭就可以打打牙祭了。您知道,鲤鱼喜欢在水面上跳跃。不过,我也知道,这样的奢望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哪能那么鱼遂人愿呢?
刹那间,水面上溅起一个水花,一条鱼儿一跃而出。还没等我看个仔细,池子外边的地面上,一条不安分的鱼儿已经沾满尘土在不停地跳动了。我大吃一惊,但也很快意识到,这是一条活生生的鱼儿。我喜出望外地赶快把它捡起来,看看四周没人注意,抓着那条挣扎着的鱼儿,乐颠颠地跑了。
当天晚上,我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鲫鱼汤。“鲤鱼肉,鲫鱼汤”?还是“鲤鱼肉,鲶鱼汤”?反正都是口腹之欲者的饕餮享受,但鲫鱼汤的确是经典美味儿,哦,那条不安分的小家伙儿不是鲤鱼,它是一条足有二两重的鲫鱼,这样个头的本土鲫鱼不常见,它应该在这个池子中生活好多年了。
此后一段时间,我一直向人津津乐道这桩奇遇,同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鲫鱼不喜欢跳龙门啊?它为何跳了出来,而且恰巧还是在我有了那样的欲念的一刻跳了出来?莫非冥冥中真的有神秘?
是的,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秘的力量,疏而不漏地左右着世间万物的命运,把它们一个个纠缠在一起,谁也逃不脱。
当鲫鱼的香味还是舌尖回味,我却摊上了生命中第一次影响命运的厄运,而且祸起那家银行。那厄运危及了我的一生,直到现在,所以,请原谅我不愿意讲起它。
我依稀记得,老者讲到这里,黯然神伤。似乎这样的词汇远不足以表现他当时的精神状态,那应该是正在经历着似乎永无尽头的灵魂折磨的人才有的颓丧、神经系统的失离破碎……
还有一件事情,一件更加离奇的事情。
不知是否那条鲤鱼的阴魂还在纠缠着,二十年过去了,当我逐渐从破碎的人生中刚刚走出来,几年前,再一次的厄运又从天而降,真的就是从天而降啊!
一夜之间,我从小康之家跌落到社会最底层,此后多年一蹶不振。有一阵子,我连续一周不闻肉香。并非我幡然醒悟不再杀生或者开始茹素,不是的。相反,越是困顿的日子,我对肉的渴望更加强烈。我不是不食荤腥,我是没钱吃肉。要知道,那时,即便农民们都已经过上了锦衣玉食全面小康的日子了。
一个阴郁的正午,我在一条乡间公路上失魂落魄地溜达,那是很长一个时期我每天打发日子的生命活动。我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那样漫无目的地瞎溜达。公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也不见几辆汽车。抬头望天,灰色薄云低低地压在头顶。
这时,一只白兰鸽蹁跹着掠过我的头顶,然后,蹁跹着飞向远处。我曾经多年饲养鸽子,一下子就能辨别出,那是一只信鸽,一只飞翔能力很强的信鸽。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我能够感觉到,它不是本地人家的宠物,它应该是远行者。远行的信鸽本来应该在高天翱翔,它为何低低地掠过我的头顶?
对于肉的强烈渴望让我突发奇想:假如这只矫健的也就是说肌肉丰满然后美味的信鸽突然掉了下来,那简直是上帝对我这个饿鬼的恩赐。遗憾的是,这只能是做梦。
我又抬头看看天空,真奇怪,那只鸽子并未飞远,或者说,它竟然又飞回来了,依旧在公路上空低低地翩飞。
我却了无兴致了,苦笑着摇摇头,继续有气无力地向前溜达。一辆乡村小客车发疯似地从身边驶过,荡起一片尘土。我低声骂了一句,继续赶路。走出去没多远,莫名其妙地就连溜达的兴致也失去了,只好蔫巴巴地往回赶。
走到刚才信鸽飞越我头顶的地方,我竟然吃惊地发现,一只信鸽支离破碎的尸体躺在路边,它的脖子断掉了,胸前一大块皮肉也被剧烈地撕扯下来,结实的肌肉裸露着,血糊糊一片。显然,这是一只刚刚罹难的鸽子,一样的白兰鸽,一样的信鸽。
是不是刚才那只呢?这种白兰鸽在僻远的乡村是比较少见的,乡人们饲养的一般是毛色驳杂的本地鸽子。那么,这只不幸的生灵只能是我刚刚注意到的偶然掠过头顶的信鸽,一只遭到贪婪者诅咒的无辜生灵。
它是怎样罹难的呢?
我想起了刚才那辆狂奔的小客车。它很可能就是凶手。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鸽子的尸体捡起来,拿回家仔细剥一剥、洗一洗,仍然可以做成一份好菜。鸽子可是上等的美味,“要吃走兽,猪肉狗肉;要吃飞禽,鸽子鹌鹑”。这是饕餮人类的美食俗语,人们陶醉在自己的胃部欲望中,丝毫觉察不出它们的残忍。
抬头看看低低地压在头顶越来越浓厚阴郁的云,想起市井传说惨死肉食的不吉利,想起了几十年前那条鱼儿,那条无辜的鲫鱼,我顿时冷汗潸然,终究还是战胜了贪欲,走开。走出几步,迟疑了一下,转回身,用脚把这只不走远的鸽子弄到路边,又用一根木棍挖起一些黄土,草草地把它掩埋起来。
我记得,老者临了长长地叹口气,说,那几年,我正值盛年,却沦落到了几乎没饭吃的地步。也是一个不经意的时刻,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警戒他,他已经超脱苦海了,因为他为一条鱼和一只鸽子忏悔。
老者轻轻笑出了声,说,我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大俗人。不过,回忆这样的诡异以及阴暗岁月里的种种遭遇,他坚信,那的确是造物主的惩戒和启示。
其实,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受到种种启示,造物主每时每刻都在用一个个生命的非常遭遇警醒他的创造物。大多数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原本蛰伏在每个人心底的智慧和善念因此被轻易忽视,俗人与圣贤之间只有这么一厘米的距离。倘若哪个人因此觉悟了,他便成为造物主拣选的使者,因启示而升华,并从此承担某种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