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实习,被安排到安钢职工总院去。住的地方离殷墟、甲骨文、司母戊大方鼎、商王武丁和妇好的墓很近。那些在历史课本上学过的辉煌,离近了看,简朴得让人想哭。
此城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离开两年整,先是安钢职工中了几个亿的彩票,后来古文字博物馆成立,再后来曹操那厮死了不敢回老家安徽亳州,就近掩埋在封地邺城,被南水北调的抢救性发掘给捣鼓出来了,虽说不封不树,十几米的大坑多少还有点儿魏王的范儿。安阳足足把世界震惊了三次,我连热闹也没赶上看。
我在安阳的时候,住地下室,安排住宿的领导说想当年建院时该地下室人才济济风云际会,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包括院长书记都在这里办公。我们很有战略眼光地选择了靠中间的那间房,窗外向上输送的是供应整个住院部的自来水管,升主动脉的级别。那间房可不就是心脏?
传说中地下室地势低,我是经历过才有体会的。
那天下手术回宿舍,推开门鞋子和脸盆都在水泊里打旋儿,心想不就下了两个小时的瓢泼雨,至于吗。门外汩汩的水继续往屋里涌,大家都跳出来拿扫帚扫水,就像秋收时在公路上打稻谷。房间外高内低,请水容易送水难,一边流汗扫水一边抽空擦眼泪,深深地觉得自己太不容易。后来领导仁慈地派来抽水机抽了半个钟头才把水抽干。我深怕再来一次水漫金山,很有创意地去工地上扛回十块红砖和一袋沙子,垒了个门槛,足有十几厘米高,既结实亦美观,像三峡大坝一样伟岸,自己得意了很久。
话说那天早上去打免费的开水,心情颇为愉快。老远听见很大的水汽声,冬青下隐隐地冒着烟。从地上看还真不知道是地下室哪个房间的电饭锅爆炸了。也确实因为私用电器比较心虚,吃自己这么一吓唬,两腿顿时软了起来。
回宿舍惊讶地发现两个室友MM和面包扛着雨伞在堵窗户,已经湿的部分貌似都是我的领地。原来主动脉破裂,水龙一路畅通无阻从窗户窟窿喷射过来正好对准我的床铺。两个战友继续当黄继光,我撒开腿跑去找电工房师傅。十几分钟修好后,我悲哀地发现因为修了门槛的缘故,三峡大坝太牢固,不利于泄洪,房间里再一次水泊梁山。把书啊被子啊抱到花园里去晒,和唐僧师徒历尽八十难取回假经掉进河里再捞上来晒时的心情差不多。后来整个大楼因此停水两个小时,也算是和我一起默哀。
有一回我从地下室爬上来,心情相当好,还哼着歌。忽然对面电梯洞开,几个着装整齐的人抬着担架出来,白布蒙的严严实实的,其实我当时很想把目光转开,可就是盯住这一群人放不开。看着他们把担架抬上车,放进一个尖朝上正五边形的白铁皮箱子里,冷气的白烟在夏夜里幽幽飘散。下一班电梯家属出来开始伤离别。忽然想起那些殡仪员穿的制服跟之前统一订做的系服有一拼——怪不得每有重大活动我穿上系服心情就很不好。
安钢小区的生活费比较高,穷学生口袋里只有几个钢镚在跳,算算撑不了几天就该喝西北风了。姐妹三个一合计,搬回电饭锅一台,美的牌。
以前只知道电饭锅能煲粥蒸饭,不过我妈说女大自巧,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
MM能做出美味的蒸面条来,面包摊鸡蛋饼无人能及,我做浆面条像模像样——隔三差五炖鸡汤,香味直飘三楼消化科。
三个女生唱起生活的一台大戏,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家常吃的都想办法吃到了。厨具只有一把价值两毛钱的削铅笔刀,过年回家相中我弟弟的没还给他,削皮切丝剁骨头一点不耽误。后来干脆包饺子,我负责洗菜切馅儿,MM负责拌馅儿拍皮儿,面包负责包饺子下锅。一条流水线下来,白白胖胖的饺子摆满书桌,荤的素的,蒸的煮的,一百单八个,特别有成就感。
面包男朋友字典来探班,姐妹们拿饺子招待,中午盘好馅儿,下午去上班,把那小子丢宿舍里。下班回来后发现桌子上大窟窿小眼睛横七竖八躺的都是饺子,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小的有拳头那么小。面包和字典去小花园里花前柳树下,我继续包饺子。忽然感到像站在船上一样,四个电棒晃得花枝乱颤,暗想不好也顾不得唯一值钱的银行卡了,拔电源锁门抬腿就跑。爬到地面上,对面包大吼:地震啦!面包笑靥如花,安慰曰:是饿晕了吧,赶紧回去自己下饺子吃!我觉得很有道理,乖乖回到地下室插电源煮饺子。一分钟后电话响起,家里问平安的——那是2008年5月12日国难日。
地下室冬天很凉快夏天更凉快,三伏天也好40°也好,被子永远要盖两床,看书披着被子做饭穿着大衣,而且只要屋顶的管道往下滴水,地板返潮,第二天就会下雨,准得很。菜买回来很快就会坏掉,摊在地上晾成一排大有菜市场的味道。市场上摆着大量的山药和面条菜,都是当地土产,两毛钱一斤,跟我家的红薯一样便宜。现在严重怀疑天天吃下来把我曾经的胃病给治好了。话说天要下雨蒜要发芽,挡不住的。我把出芽的蒜穿成一排放碟子上当水仙养着,偶尔也会割一茬蒜苗用电饭锅摊鸡蛋饼吃,像春天头茬的韭菜一样美味。我们聪明智慧的面包发现,电饭锅太能跳闸了,没水了糊锅了饭熟了都可以跳。于是她利用这一原理,精心调制鸡蛋面糊拌上蒜苗倒进锅中,待鸡蛋饼烙成形后会像鱿鱼一样卷起边来,这时候再来个完美的电饭锅跳闸,一个外酥里嫩中间香的鸡蛋饼就大功告成啦!
搬家回校那天,我们重见天日。
MM突然说:少侠你很白啊,比班里最白的女生还白!我故意蹭到最白的女生面前殷勤地帮她搬书,面包也说,嗯,就是白。从小到大这是我听到最中听的赞美之一。那天心情真好。虽然捂出来的白不是真的白,想想有生以来真的曾经白过,还有什么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