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老家的春天,我本应是非常熟悉且无可厚非的。
可昨天夜里,卧榻之上听到黑暗之中此起彼伏的蛙声,却着实诧异震惊,脑海深处某根神经忽然被牵动,仿佛某个遥远的画面被拉到眼前,一如庄周梦蝶。
温度的浮动区间,空气的干湿程度,花草的发芽时间,蛇群的出洞日子,河水的流动周期,这要放在十年前,一定是耳熟能详、信手拈来,但这次我却像个陌生人一样了。
原来,记忆是会模糊的,就在不知不觉间,很多东西从你脑海中悄悄流逝,你却浑然不知。
早上醒来已是九点半,初春的清凉、回家的慵懒让我依恋温暖的被窝,但我是拗不过母亲的,几番催促之后,只得无奈且幽怨的爬出被窝。
早饭过后,我对昨夜的蛙声念念不忘、无法释怀,便想着旧梦重温、故地重游,把这小村庄的景色好好看一看,给过往的记忆重新上色,让暗淡的部分再焕光彩。
由于前段时间阴雨连绵,泥泞的路面湿滑不堪,我只能穿着雨鞋出门,也是母亲再三叮嘱的,我“寄人篱下”,不敢不从。
我是从房子西面的小巷子走到屋后去的,光线变强的一瞬间,那棵桃树就倏地进入了我的视野,它安静的生长在一汪池水的旁边,没有树叶,只有青灰的树枝和粉红的桃花,虽然天空没有放晴,阴翳和沉闷占据了优势,但它独放光彩,愣是用自己的光芒,让那片空气变得与众不同。
但有一点我察觉到了,现实的桃花,与那些林园设计的常开不衰的塑料摆设,有着本质区别,它们多没有那样整齐且肥大的花瓣,更没有那样鲜艳而亮丽的色调,一个很普通的物种而已,没有那样锋芒毕露,却保存着那份低调优雅。
把视线从桃树上移开,看到的是一片新翻的空旷田地,因为被雨水接连浇灌,都铺上了薄薄的水层,在无风吹拂的情况下,平静如湖、安静如画,那些突兀而立的旧草梗、露出水面的小泥坡,还有田埂上新长的野草,把这片田土点缀出别样风华。
田埂大体是东西、南北方向交替分布的,彼此连接将土地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田地,但也有一些另类走向的小梗,斜插着、弯曲着,又或者是折成一个“V”字形,若是俯视这块土地,便会发现其中蕴含的生活本质和艺术气息,我曾经就一个人在楼顶望着她发呆一整天。
田埂的宽度一般在30公分左右,只容许一人缓慢通过,低头看去,两边长满了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除那让我记忆深刻的“地木菜”。
老家有个传统,在每年三月初三,蛇群结束冬眠开始抛头露面的时候,各家各户都要采一把地木菜,用它来熬一锅鸡蛋,吃完可解毒降燥,还可保你一整年远离蛇类侵扰,一举多得。
顺着儿时的记忆,沿着狭窄的田埂,我很快就走到了一片藕塘,按理说上个冬天就要把塘里的莲藕挖出来去市场售卖,但这都已经开春,塘里还是满满的一池水,青绿色的浮萍均匀的铺了一层,充斥在早已衰败的藕梗之间,填补着整个水面的空隙。
但那并非我向往的场景,那些个夏天,白色的、淡粉色的,绽放的、待放的荷花妖娆挺立,在碧绿的荷叶上探出头来,早已成熟的莲蓬,或骄傲的端坐在荷梗之巅,或娇羞的隐藏在荷叶之下,满满的一颗颗全是甜甜的果实,周而复始、年年如是,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而如今,它只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沧桑的容颜好像仿佛在诉说,千百年来它一直就在这里,从未离开,而池边那棵愈渐粗壮的旱柳,就是它最好的证明。
未等触及更深的回忆,耳边反复传来的“哧哧哧”声把我的视线带向了旁边的鱼塘,就在不远处,一个小型的喂食器正将其腹内的饲料一把把喷入水中,而其周围,大大小小的鱼儿正开心的享受盛宴,攒动的鱼头把水面搅起一阵阵涟漪。
品味着鱼儿悠闲进餐,我短暂失神,却不小心一眼瞥到岸边的蚕豆花,这神奇的豆子,曾经是我们必备的年货,虽然如今已被取代,但那些日子陪伴我们看春晚的记忆,却始终不可能被消磨,虽然它才开花、未结果。
“呱呱呱”。我终于又听到了昨夜的声音,但这声音太单一,没有连成片的呼应,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和声,也许是某只青蛙百无聊赖打了一个哈欠。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慢慢的、静静的、悄悄的,生怕扰了那个小家伙的清梦,但我的脚步终究还是因为激动而紊乱,所以只听到了“咕咚”的落水声,却未看见声音的主人。
但我不死心,一边继续我做贼似的步伐,一边死命睁大双眼,生怕错过多么精彩的画面。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只还没长大的青蛙就安静的伏在水面上一个废弃的袋子上,两只眼睛瞪得比我还大,但它没看见我,或者直接选择无视我,然而我认为它是故意在等我,尽管如此,我却感觉他比我记忆中的要丑很多,连皮肤都是灰色的,没有一点王子的气息。
但我还是给它拍了照,为了不负它的等待。一抬头,又看见还未发芽的杉树上,一个大大的黑疙瘩,母亲告诉过我,那是福鸟喜鹊的窝,而且我家屋后以前也有一个,都说喜鹊的窝又大又乱,没有燕子窝那样唯美细腻,没有麻雀窝那样踪迹难觅,当然更没有织巢鸟窝那样巧夺天工,也难怪我家屋后的那个喜鹊窝没过多久,就被一阵大风刮倒在地,我妈倒是捡起来烧了一顿饭。
我继续瞭望着,不远处的一片油菜花迅速吸引了我,就在离我家菜园不远的地方,一片藕塘的附近,我疾步走过去,越靠近花香越浓,但不属于那种沁人心脾的方向,反倒是有点不习惯的气味,毕竟油菜花不是为了观赏,那只不过是农民用来榨油的作物。
但今天的油菜花四周没有成群的蜜蜂,与我小时候戏耍的那片油菜花区别很大,也许是因为近期连续下雨,蜜蜂也暂时休息了,由此我知道,勤劳的蜜蜂也并非一直勤劳,它的作息也不得不跟随天气,看天吃饭。
我就那样在油菜花附近站立一会,环顾四周,眼力极尽之处,景色再无更多变换。
池塘边自生自灭的小树发了芽,新长的树叶倒映在水中,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有些野草开了花,有些则只顾疯长叶子,有的被人踩过却依然坚强的站立;邻居家的菜园里,一座育苗的白色塑料棚,突兀的落在那里,安静的守护着里面的嫩绿。
我返程时选择了房屋东面的侧道,当在屋后看到那片粽叶林时,我的内心为之一动,原来,它还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不管我走了多远,它都从未离开,还有它身边的那棵柚子树,那个我曾无数次端坐其上享受秋风的柚子树。
回到家,雨鞋上已全是被我带回的泥点、草叶,或许还有某些小动物的粪便,但我不慌,穿着鞋到门前的码头上简单洗刷,它便又洁净如初,只是我看到了门前的那条小河,那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养育这个村庄的小河,带给我童年无数欢乐的小河。
前些年,被自来水取代地位后,它经历了重度污染,那些它曾经拼劲全力想要养育的人群,到头来忽视了它的存在、高估了它的能力,一味乱排乱放、肆意践踏,还好政府及时制止,清淤治理,才使其重返昔日欢腾。
思绪神游,想着河里的垂钓往事、游泳趣事,几声燕子的欢叫将我拉回了现实,原来南飞的小燕子已经返回,正在我家屋檐下搭建它们的新家。
我问母亲,以前不是有一个燕子窝,为什么现在它们又开始筑巢,之前的那个窝去了哪里。
母亲说那个燕子窝在上次清理卫生时不小心被她捅了下来,这不刚开春,它们又回来在原来的巢穴建造新窝。
看着那建到一半的鸟巢,两只飞进飞出忙碌不堪的小燕子,还有母亲晾晒衣服的背影,我突然感到,那破云而出的阳光把这个世界照得好亮好温暖。
(文章写成于2019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