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跑了,你也跟着跑啊。”李毓临瞟了一眼慕容冲,“现在不走,以后可没机会了。”
“跑什么?左庶子是掌侍从的,”慕容冲也不恼,“我现在寄人篱下,可正是要千方百计取你信任的时候。”
“亏你也晓得?”李毓临闻言莞尔,抬腿往园外走去:“那劳烦你以后费点心,多往东宫跑一跑。也大半个月了,就没在左春坊见过你。”
慕容冲自认理亏,咳了一声并不言语。
“去不去看花灯?”出了广平门,李毓临转过头问慕容冲。那人脸色却黯了黯,强自笑了一声:“人多口杂的,去那里做什么。”
“那跟我去东宫吧,东宫可没有外人。”李毓临装作没看见他的神色,径自说道:“中秋之夜,你偏要回去和那余颇面对面干瞪眼么?”
和你去东宫不也是面对面干瞪眼。慕容冲腹诽一句,脱口而出却是一个“好”字。
昭宁殿在东宫西侧。宫娥早已在园子里摆好了布满香果烛台的案几。见到李毓临,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
“郎君怎回来得这样晚,”为首的宫女走上来接过李毓临手中风灯:“也不多带些丫头去。”
慕容冲听得她唤“郎君”,颇有些震惊地望了李毓临一眼。
“婢子连翘,”女子浅笑着冲他福了一福,“大人请这边坐。”
“凤皇不是外人,你们不用拘着,”李毓临摆摆手制止了连翘,眼光从院落里一水儿排开的瓜果糕点上扫过去,“怎么,趁我不在弄了这么多好东西?”
“郎君答应过一同拜月的,这一回头就忘啦?”连翘听他这么说,登时也放下了架子,转而有些嗔怪地看了太子一眼,“殿下来帮忙点香吧,兔儿爷可等急了。”
“你这东宫,规矩倒是松泛。”慕容冲瞥了一眼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轻声道。
“今夜是中秋,平日里倒也不是这样——”李毓临擒着宫娥递过来的柳枝,一下一下地撩着盆中露水,有些调笑地觑了慕容冲一眼,“怎么,邕宁王府是个规矩森严,没人敢出大气的阎王殿?”
规矩倒不严,可邕宁王气性大嘛——慕容冲想起往日自己发起脾气,王府上的猫都小心翼翼贴着墙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厢小宫女们祈了福领完赏,又听李毓临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人便都散了,只一两个端了牛乳和月饼到院中石亭来。
“你饿不饿,没用过晚膳吧?”李毓临掸了掸衣襟上留下的露水,示意慕容冲在亭中坐下。
对方抿着嘴点了点头。
“真不客气,”李毓临笑了开来,朝东边的暗处轻轻招了招手。那边立时传来了小宫娥软软糯糯的一声“喏”和轻轻的脚步声,向着膳房的方向渐渐小下去。
“你喜欢什么香料?”李毓临自己却不坐下,捻了一根银丝站在朝冠耳炉边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像是在研究什么重要的物什。
“随意。”慕容冲挑了挑眉,只安静地看着,
豆青掐丝的珐琅熏秋卧在庭院中,月光笼着李毓临点香的手,苏合的香气缓缓氤氲开。
慕容冲抬眼打量起李毓临的东宫,暗自和慕容准的被泽殿比较起来。被泽殿是谷莫皇城一等一热闹的地方,金瓦红墙气势煊赫,门槛都几乎要被官绅踏矮半寸;而李毓临的东宫却实在清净,曲水错落草木绵绵,楼宇宫室却大开大合,在幽幽晚风中显出几分清旷的意味来。
倒叫人猜不透。
慕容冲正出着神,托着食盘的宫娥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素色玉盘碰到石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慕容冲探头往里一望,见那盘中一只梅青瓷碗,汤色乳白,碗内水引形如韭叶,浇头是鲜笋与河虾,边上卧着澄黄的蛋——与当年的一模一样。
那时云州的风与雨,一下子落进脑海中。
——你下次怕要把我弄到坟地里。
——谷莫邕宁慕容冲,想找难道还找不着吗?
——云州都是像你这样的土匪,我下回可再也不来了。
——送你的,等我走了再看。
慕容冲只觉得眼中酸胀,拿手狠命揉了揉。
“沙子迷眼了?”李毓临走了过来,似乎对自己选的香料很是满意,笑意盈盈的。“可小心些呀。”他语气焦急,神情却带着几分调侃,一只手撑在桌上慢悠悠地凑过来。
“今天风沙大。”慕容冲含糊一句,却见李毓临在看到这碗面时表情忽的一滞,像是被戳中什么般又突然坐了回去。
好没眼力见的膳房。太子殿下在心里骂道。
慕容冲原先还想着这碗面大约是李毓临的授意,这会儿端上来提醒提醒他往日的情分,好让自个儿往后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此刻留意打量李毓临,那人却没半分他预想中的神色,反而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思讪讪地将手缩了回去,也就打消了这念头,反而有些怪自己小人之心起来。
“怎么,大晚上的把我弄来,就给一碗面条?”慕容冲摆摆手,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东宫也太小气了些。”
李毓临闻言笑起来,微微偏了偏头,却仍是刻意地不看他,“那成,下个月我就摆满汉全席,乌泱泱从这头摆到那头,到时候你可别借故不来。”
“败家玩意儿……你今儿到底有什么事?总是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慕容冲狐疑地抬起头,皱了皱眉,“孤家寡人当得太久,闲出了毛病?”
“你也知道我是孤家寡人呐?”李毓临也不恼,往椅子上一靠,像是有些烦躁的样子:“太子妃的人选,月末就该定下来了。”
真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慕容冲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也冷了几分。“怎么,要娶的姑娘不够漂亮?”
“俗气,”李毓临嘴角撇了撇,一副要笑不笑的难看嘴脸,“再漂亮的姑娘也不过一口两耳,有什么稀罕的……”见慕容冲光看着他不说话,拖了半晌方说下去:“你觉得这满朝文武的姑娘,娶哪一个最好?”
拿着这婚姻大事试自己,李毓临还真有意思——慕容冲想着,只庆幸早借着他送来的简牍把大俞职官囫囵摸了个遍,略略一沉吟便说了“顾扶南”的名字。
忠武将军顾扶南。
“顾将军家可有未出阁的女儿?”
“你这么想?”
“军队势力最大的是高鹏,但高鹏心浮,祖上又是你爹最恨的豪强,太招摇了些。顾扶南从羽林郎爬上来,在各军都有根基,聪明不聪明另说,起码稳健。”
“你怎么知道我要从军队里挑媳妇?”李毓临抿了一口牛乳,眼神渐渐温柔起来。
“难不成你要从礼部挑?”慕容冲一挑眉,“户部刑部的人脉你早就布得差不多了,吏部的张启山又不敢碰,算一算也只有兵部能剩下。”
“有长进,”李毓临笑起来,把牛乳一饮而尽,“凤皇,帮我查宜衷皇后柳舜英。”
“你疯了?那可是你娘。”慕容冲骤然闻之,抬起头震惊地盯着他。
“她可没当我是她儿子。”李毓临冷笑一声,“李存珏作鬼,柳舜英脱不了干系。”
天家薄情,谷莫和大俞还真是没什么差别。
“成王做了什么?”
“娶顾瑶知的事,是李存珏的人拦下来的。”李毓临言简意赅:“顾瑶知,是顾扶南胞妹。”
“为什么叫我去?”慕容冲蹙了蹙眉。
“你以为我白养你呐?”李毓临调侃地瞥了他一眼,见对方仍是定定地看着自己,方才又开口:“当时签字接你出来的,是魏王李存琋的旧部章久凭。魏王的生母纪昭仪,被柳舜英打压许久了。”
“算盘打得倒是好,”慕容冲见他和盘托出,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放心,我会认准你倒霉的二弟。”
毕竟命是人家给的。
“好的孬的,我可都对你坦白了。”李毓临摊开手,坦然地看着他,“这可是很难的。”
慕容冲哦了一声,咬断最后一根面条,“那我也求你一件事。”
“什么?”李毓临登时警觉起来。
“让我见见吟谙。”
“我明天和你去。”李毓临顿了顿,“先放花灯。”
李毓临说着,拉起他走到园子里,“许愿吧,天皇老儿会听的。”他拿起一盏鱼莲灯,递到慕容冲手上。
慕容冲仰头,天色空明,玉轮如镜。如同风浪之前的海面总是分外宁静,这沉沉夜色成了所有阴谋与欲望最好的掩体。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恩怨情仇总有一天会被撕裂流血,而此刻,它们只安安稳稳地卧在两人中间,静默地等待着前路降临。
“凤皇,对吟谙——你别抱太大期望才好。”
红莲灯冉冉升起,他们都没问对方许的是什么愿望。
天色已晚,李毓临索性让连翘带着慕容冲去月心楼歇下。
“东宫的水引倒是讲究,准备起来很费事吧?”游廊曲折,慕容冲漫不经心似地提了一句。
“岐扬君喜欢就好,”连翘甜甜地笑起来:“殿下也不知闹了什么毛病,前些年突然就迷上了这一口,为了这个方子还换了好几个厨子,闹了好一会儿呢——岐扬君可别嫌它粗陋啊。”
“不嫌弃。”慕容冲笑了笑,看着这沉沉夜色,突然生出几分前世今生的幻觉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