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的空白页开始长草

杨炎合上眼睛,感觉整个城市的声音与亮光都在挤压着他。凌晨两点半的办公室,空洞苍白得如同一副被熬干的躯壳骨架。空调在头顶嘶嘶作响,费力运送着干燥且冰冷的空气,灯光刺眼,让墙壁、桌面泛着一种濒死病人般的惨白。远处城市霓虹的彩色斑块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流淌进来,如同廉价染料的液体蔓延、晕染在灰色的办公隔板和散落的文件上,冰冷,且带着毒素般的光亮。他桌上咖啡已经凉透了,杯底沉淀着一圈黑褐色的印痕。

手指麻木地在键盘上敲打着最后几个字。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僵硬的呻吟,后颈窝仿佛被灌满了沉重的铅。眼睛干涩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眨眼,都牵扯着颅骨深处的钝痛。辞职?这念头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在他近乎停滞的思维里蠕动了无数次。十年城市沙场里,他在名为“晋升”的狭窄阶梯上,小心翼翼地、卑微地从梯子最底层攀登往上爬行,磨掉身上一切棱角与真性情,把真实自己塞进合身的西装之内,塞进早已安排好的格子间之中。终于爬到了一个不高不低的格子间中层,管着几个人,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更上阶层的人不断落下的重量。

就在昨天,他甚至差点就拥有了那个项目总监的职位。那是他无数次加班加点用身体和夜晚换来的,也是他无数次卑微妥协,努力压制下心中所有不满而换来的。他以为自己总算摸到了成功的边际。但最终呢?那个位置被一个只会附和领导的小年轻轻易地拿走了。他甚至记得昨天会议室里,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志得意满的虚伪表情,像一把沾满油腥味的刀子,轻易地捅进了他麻木却又紧绷的神经中。而这一切不过因为年轻人的叔叔是总部的某个高管。

呵,多好的理由。

这并非第一次被掠夺。甚至并非第一次遭受如此彻底的一击,可这一次不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根一直以来默默支撑着他,甚至让他心甘情愿地屈从一切的坚韧丝线,在那一刻无声地断掉了。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崩溃的砸东西,甚至连激烈的表情都没有。那一刻,他只感觉到彻骨的冷,一种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和早已麻木的心脏。他平静地看着那个年轻人拙劣地强装成熟和老练地发表演说,看着周围同事们心照不宣的虚伪笑容。他那颗疲惫的心几乎麻木地跳动,没有波澜,没有怒火,只剩下深渊一样、令人窒息疲惫的虚无寒冷。

然后便是现在。身体疲惫如破旧不堪的机器,每根骨头都在吱嘎作响;心是空的,冷风在空旷的心室空洞里毫无阻碍地来回穿梭,发出呜咽的声音。他拿起桌角那个沉甸甸、冰冷硬实的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开它,纸张有些发黄变脆,记录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笔一划都在无声控诉过去的扭曲年月——熬夜制定出的策略方案,旁边赫然标注着“最终采用方案属王XX”;项目执行里种种人为埋下的障碍与曲折道路;那些他默默吞下、却从未解决的屈辱和排挤……

笔迹深深沁入纸张,如同刻进他的骨血。每一个句号,都是一滴无声落下的血泪。他盯着那些被时间侵蚀的墨水痕迹,指尖微微颤抖着划过纸面粗糙的凹凸,像是抚摸着自己身上一道道尚未完全愈合却永久无法恢复原样的丑陋伤疤。每一次翻阅,都如同一次次地撕开这些伤痕结下的痂,将那份反复失败的苦涩回忆再次摆在他面前,提醒着他的无力与屈从。

就在这时,手机尖锐地尖叫起来,如同深夜警报,强行撕碎了办公室里漂浮的沉寂泡沫。心脏猛地一缩,杨炎指尖发凉,摸出手机时,屏幕的光如手术刀般残忍切开了他眼前浑浊的灰暗空间。屏幕上是房东那个刻薄女人头像的跳动。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预感,如同冰冷的黏腻液体,顺着脊椎向上缓慢爬升。

指尖划过冰凉如铁的手机屏幕,接通。“……喂,刘姐?”

“小杨啊,还没睡呢?”女人那刻意捏得又高又尖的嗓音从听筒里挤出来,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哎,正好,跟你说个事儿,你那套房租呢,下个月开始要涨了。现在啥不涨啊,我这也是没办法,水费电费,连卫生费都涨了!”

每一个字都带刺,恶狠狠地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里。杨炎感觉一股冰冷浓稠的液体从胃里向上涌,直冲喉咙,嘴里泛起阵阵无法忽视的铁锈般的腥苦味道。他甚至能清晰看见脑海中浮现出女房东那双手叉着腰,薄唇不断一张一合地开合,理直气壮刻薄尖酸的神情姿态。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刺痛,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

“涨多少?”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活气,更像是一台老旧机器勉强发出的运转声。

“不多!也就五百块!”那边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快,“大家互相理解嘛!你在那边工资高,多担待点!”紧接着是一串做作出来的假笑。

“咔哒”一声轻响,对方直接挂断了电话,干脆利落,那串假笑被突兀地切断了。忙音“嘟嘟嘟”地开始响着,在空旷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开来,显得格外冷酷刺耳。他慢慢把冰冷的手机从耳边移开,眼神空茫地望着办公桌上散落混乱的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符号此刻扭曲爬动着,变成一团团意义不明的黑色迷雾。屏幕的光芒映着他异常苍白的脸,他眼下的乌青在冷光下显得极其厚重而深刻,宛如面具上被泼洒的墨迹。

冰冷的麻木感缓慢但坚决地蔓延开,逐渐侵蚀掉了胸腔中原本仅存的一点温度和一点微弱火焰。够了。这个词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如同水泡一般无声地浮现,膨胀,然后无声地炸裂开。十年?换来了什么?一场接着一场的虚幻泡影,一个压榨一切、只留下空壳的冰冷格子间,一个连立足之地都要被反复抬价的昂贵牢笼。他感到身体里的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已经完全干涸枯萎,如同被彻底灼烧过的焦土。

够了。这两个字再次出现,这一次清晰无比地撞上他内心的壁垒。他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着,从笔筒里猛地抽出那支陪伴自己将近十年时光的金属钢笔。冰冷的触感瞬间刺破指尖皮肤,他几乎无法握住。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过猛而泛出苍白的颜色。

他翻开桌上那本沉甸甸的深蓝色笔记本。新的一页,光滑得如同一块没有记忆的寒冰,在头顶白炽灯光下泛出一片无情的空白冷光。他悬起笔尖,凝视着那惨白的纸面。要书写怎样的总结?是“十年奋斗,化为泡影”?还是“人生此局,一败涂地”?或者仅仅是两个更简洁苍白的字:认输?

笔尖终于落下。尖锐的笔尖划破了光滑洁白的新纸面,发出沙沙作响的轻吟,宛如秋风横扫过凋零荒芜的枯叶堆时发出的悲鸣。黑色的墨水自笔尖向外奔涌扩散开来,却不再如从前那般忠实地顺从纸张的纹理留下鲜明而持久的黑色字迹。那液体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带着某种诡异的粘滞感,在纸面上滚动,聚拢,颜色迅速退去,变浅,最后化作一缕轻薄得近乎透明的灰色水痕。墨水像遇到了炽热燃烧的铁板,只勉强在纸张上留下挣扎似的印迹,然后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瞬间抽干吸收,片甲不留,仿佛从未存在过。

杨炎身体彻底僵住了。他屏住呼吸,几乎忘记了该如何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攥紧,无法再跳动一下。他猛地加重力道,几乎是发狠般用粗糙的笔尖再次狠狠刻划过洁白的纸面。

这一次的结果甚至更加惊悚骇人。不仅没有新的字迹出现,方才他第一次涂画后留下的那几道模糊的灰色水痕,竟然也如同退潮的海水般迅速隐去、淡化,在光洁的纸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瞳孔因强烈的惊异而急剧收缩,死死地盯着那洁净如初、没有任何墨汁污痕的纸张表面,反复眨眼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他的目光猛地移向笔记本前面写满字的页面。心脏像是被重锤轰然击中!那密密麻麻、深烙骨血般的旧日屈辱记录字迹,竟然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色、淡去!那些一笔一划刻下的、坚不可摧的文字线条,正经历着难以理解的融化消解过程。黑色的印记如薄冰遇火,在无声无息中失去了原本清晰的形状和界限,像雾一样在发黄的纸页上弥散开。深蓝的纸页表面恢复了古老时光应有的朴素粗糙触感,字迹如同被投入水中迅速消融的墨点,在纸的纹理里分解、消散。

杨炎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心跳鼓噪如雷,在耳膜上凶狠地擂动。他感到一阵眩晕,手指因过于用力捏紧钢笔而爆出青白的关节。办公室死寂得可怖,唯有空调换气的微弱声响如同毒蛇的嘶嘶鸣叫。恐惧如同冰冷的蛛网,缓慢而坚定地缠绕包裹了他。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围:依旧是那个午夜凌乱、冰冷死寂的牢笼般的办公室,没有任何诡异变化。

他的心跳得更急了。鬼使神差地,他将干燥的鼻尖凑近了那开始褪色的古老墨迹。那一瞬间,一种无比陌生的气味强硬地钻入了他的鼻腔——不是纸张的陈腐霉味,也不是油墨特有的化学气味,而是一种……一种湿润微凉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某种极其新鲜的、混合草木根茎汁液的清冽气息。这缕生机勃勃的气息瞬间贯穿了他麻木的躯壳,猛烈地撼动了那被城市污浊之气封锁的感官。恍惚中,他仿佛置身在初春雨水刚刚浇透的山坡上,湿润泥土微微膨松裂开,草木嫩芽从深深黑暗的冻层深处用力顶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再次用鼻子贴近刚刚写完字迹却未能留下印痕的新页面。那纸页不再冰冷。指尖摩挲时,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温润,仿佛触摸到一块长期被泉水浸润的暖玉。这一次,那涌入鼻腔的气息更加浓郁生动了——是春天山涧旁蓬勃张扬的野草根须破土而出时散发出的、带着微腥的清冽芳香,是雨后初晴的森林内部饱含水汽的独特味道,如此鲜活而澎湃有力,直接冲刷着肺部每一寸褶皱,甚至让他感受到一种类似电流通过脊梁般的战栗。

杨炎猛地“啪”一声合上了深蓝色的笔记本,力道大得震落了笔筒里几支干涩的签字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吸入办公室内混浊干冷的气流,试图驱散盘踞在脑海里的那种巨大而诡异的混乱感。是幻觉吗?因过度疲劳紧绷而产生的精神幻觉?他揉了揉因工作过度而布满血丝的干涩眼睛,视线再次扫过桌面上散落凌乱的文件和冷冰冰的电脑屏幕。电脑屏幕的光如同凝固的冰层反射出他此刻苍白的脸庞。

也许,真的是该结束了。他心底那道早已出现的深深裂痕,伴随着笔记本上褪去的墨水和涌出的山野气息,陡然破裂得更加彻底。他不再需要写下任何字句,无论是总结还是控诉,都已经被这诡异的笔记本本身所消解和覆盖。离开的念头不再是一个模糊闪烁的选择,而是瞬间膨胀成形、无比清晰的唯一答案——回去!现在就走!

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又像被一股外力推动着,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必然性。只用了不到十分钟,那只跟随他多年、边角磨损得露出内部纤维层的沉重深灰色旅行箱就塞满了必要的物品——一些随身衣物,简单的洗漱用品,以及那个唯一不可或缺的、被他亲手收拾妥当的骨灰盒。盒子沉甸甸的,木质表面触手冰凉而光洁。还有那本封面颜色深邃的蓝色笔记本。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个囚禁了他十年之久的冰冷格子间,甚至没有关上办公桌上那台仍在发出微弱嗡鸣的电脑。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随后陷入了绝对的沉寂。深夜里,走廊的声控灯因为他的脚步声而一盏盏地亮起,惨白的灯光追随着他急促的脚步,在空旷的通道里画出孤零零的影子。电梯下行时发出沉重的低鸣,这声音在他耳边被无限放大。当走出那栋熟悉而令人窒息的大厦时,扑面而来的微凉夜风终于吹打在他身上,带走一丝白日的燥热和办公楼的混浊气味。他重重地吸了一口外面还掺杂着汽车尾气的空气,感觉却比之前办公室里的空气要新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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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十分,绿皮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钢铁长虫,沉重喘息着,缓缓滑入终点站破旧的水泥站台。巨大的铁轮碾过轨道衔接缝隙,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沉重钝响,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发出的喑哑咳嗽。薄薄的晨曦透过布满灰尘和油腻的污渍的玻璃窗,努力地在车厢灰蒙蒙的地板上印下一长条惨淡的黄色光带。

车门“嗤啦”一声被拉开。杨炎拎起自己那只几乎和车体同样陈旧的深灰色旅行箱,随着稀疏的人流挤下了摇晃的车厢。箱子四角的磨损异常明显,深色的纤维布面显露出来,轮子在坑洼的水泥站台上发出艰难的噪音。刺骨凛冽的山风毫无遮挡地迎面扑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枯枝败叶的干燥土腥味,凶狠地拍打在他脸上。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薄薄的黑色西装外套用力裹紧了些。十年来习惯的城市温存早已被消耗殆尽,外套根本不足以抵抗这山间的真实寒冷,冷意正如同尖锐的针刺一般,迅速穿透他单薄的衣物,刺进皮肉之下的骨头缝里。

走出站口低矮简陋的顶棚,视线骤然开阔起来。环顾四周,远处连绵的山脊在黯淡的晨光下显露出模糊而巨大的黑色轮廓,沉甸甸地压在苍白天际线上,带着一种难以逾越的亘古压迫感。深褐色盘山路在近处纠缠着向上延伸,像一条巨蛇褪下的、布满褶皱的干枯蛇皮,扭曲盘绕在同样褐色的山坡褶皱之中。一阵异常喧嚣的嘶哑鸦鸣从高空盘旋传来。他微微仰起头,只看见一群密集的黑色鸟儿如同被某种力量所驱赶,正慌乱地掠过铅灰色低沉的云层,盘旋几圈,最终消失在莽莽苍苍的、一片黯淡的山林深处。

没有迎接他的人。这里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如今却也陌生得令他心底发慌。通往村里最后的那段路,连那种老旧颠簸的乡村中巴车都没有。他只能在露天的站牌下枯站着,在越来越凛冽冰冷的山风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搭上一个老乡上山拖运木柴的、车轮上沾满厚厚一层泥巴的破旧农用三轮摩托车。

车厢很小,散发着浓烈刺鼻的劣质柴油味、家禽粪便味和一股浓烈的、仿佛刚刚从地下刨出来的泥土混合朽木的潮湿气味。开车的老汉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看不清原色的旧毛巾,沉默得像一块在风雨里伫立了太久的石头,一言不发。车轮碾在狭窄崎岖、布满了大大小小石块的山道上,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像是在车厢底部垫着一块坚硬粗糙的磨刀石在猛力摩擦,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五脏六腑也跟着痛苦地翻搅。

车终于在一处相对平坦些的山坳口彻底熄了火。司机老汉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声,意思大概只能到这里了。杨炎掏出皱巴巴的几张纸币塞过去,对方只是用枯瘦黝黑的手摆了摆,示意他赶紧下车。他只能费力地拎着自己沉重的箱子,连同那个冰冷的盒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山路上堆积的厚厚枯叶和碎石松土里。老司机浑浊的目光在他和他行李之间飞快地扫了一圈,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个小小的木质方盒时,眼神立刻别开,嘴唇无意义地嚅动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老汉猛地拧了拧那把磨得光亮的破旧车钥匙,农用三轮车猛地发出巨大的喘息噪音,喷出一股浓黑的油烟,摇晃着调转车头,“突突突”地朝山下驶去,把他一个人连同他的行李留在了这盘旋而上的荒凉山路脚下。

最后这段徒步上山路,像一把专门用来丈量他此刻体力极限的尺子。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这纯粹自然的沟坎坡道上成了彻底的累赘,每一步都如同踩进泥泞里深陷难行,脚掌和小腿的肌肉开始剧烈地酸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撕扯般的灼痛感。汗水沿着鬓角、脖颈不可遏制地往下淌,冰冷又黏腻地渗透进早已湿透的衬衣领口里。最要命的是胸腔里那颗心脏,怦怦狂跳,擂鼓一般撞击着肋骨,速度快得让他晕眩,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彻底从嗓子眼里挣脱出来。

他几乎是以拖行的姿势将行李箱和那个木盒拽过山路上最后一个陡峭的弯折处。抬头望去,老屋的轮廓总算清晰地出现在一片低矮、萧索的山坡平地上。

那是老屋吗?

记忆如同隔着厚重污垢的玻璃窗,早已模糊不清。他印象中高大敞亮的梁柱被虫蠹侵蚀得歪斜脆弱,青黑色的瓦片大多已然碎裂或残破不全,塌陷下去。原本刷着米黄色石灰的泥墙在漫长岁月里被风雨肆意剥蚀,大片露出里面土黄色的、如同伤痕般刺目的泥胚,又被深绿色的厚厚苔藓、爬山虎藤蔓趁虚而入,牢牢地覆盖着、包裹着,像一层肮脏而坚韧的尸衣。几扇木格窗的窗框彻底朽坏塌陷,空洞洞地挂在墙体上,如同被敲掉了所有牙齿的口腔。只有东侧那扇被厚厚实实的木板草草钉死的窗户还勉强维持着窗户的形状。院子那圈低矮的土围墙早已坍塌过半,留下几段断断续续、如同老人残存几颗牙齿般的低矮残壁。几根枯死的干瘦荆条耷拉在墙头,在北风的吹动下发出细碎而凄凉的摩擦声。院子里更是长满了半人高的枯萎野草,如同荒废多年般破败凄凉,在寒风中摇晃着早已失去生命力的茎秆,发出瑟瑟如哭泣的声响。

大门紧锁着,那把粗糙简陋的大铁锁上结满了厚重的褐色锈迹。杨炎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从背包深处摸索出那把冰凉的、刻着他名字的旧钥匙。钥匙尖对准锁孔时,手指的颤抖加剧了。用力扭转下去,只听见“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艰涩摩擦声,锁竟然勉强松动了。再猛地一推,那扇沉重的老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破裂嘶鸣声,如同骨头折断般的声响,带着门轴处木屑崩裂飞溅开来。一股浓烈的、被尘封太久的阴冷气息,混杂着泥土、朽木、霉菌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味,像蛰伏已久的猛兽,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拖着行李迈了进去。屋内的昏暗简直令人窒息。只有少许惨淡的光线,通过木板上狭窄的缝隙和破漏的屋顶艰难地挤进来,浮动着无数细微的、上下翻飞舞蹈的灰尘颗粒。眼睛在黑暗里努力适应了许久,才勉强辨认出屋内糟糕的情景:一张老式的木桌孤零零地立在房屋中央,桌面上蒙着一层厚得足以留下清晰指印的尘土;几把瘸腿的矮凳随意散落在墙角下,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浮土和零星破碎的石块瓦砾。

而视线最终落向房间最深处那个大土炕。土炕上面铺着的芦苇席早已腐朽得不见踪影,只剩下光秃秃、坑洼不平的土坯炕面,冰冷僵硬得如同远古巨兽风化了的嶙峋脊骨,在透过木板缝隙漏下的黯淡光线中,泛出一种令人彻骨的深灰褐色。

杨炎把那沉甸甸的旅行箱“咚”的一声闷响放在脚边的浮土之上。他并没有心思去收拾清扫,只感到一股无可抵抗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向他奔涌而来,要将他彻底淹没。他一屁股瘫坐在冰冷刺骨的炕沿上。那股强烈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西裤布料,迅猛地向骨缝里钻,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点热量也迅速搜刮干净。

但他不想起身。只是默默地解下身后的背包,小心地将那个装着骨灰的木盒拿出来,轻轻放在炕上那片最平整、浮土最少的位置。又取出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他凝视着盒子和本子,眼神在积满浮尘的地面上游移了片刻,最终,将笔记本紧挨着那个冰凉光滑的骨灰盒放下。仿佛他们此刻就该依靠在一起。

“爸,”他终于开口对着盒子说话了,声音干涩沙哑,像被尘土堵满了喉咙,“儿子……带您回来了。”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攒力气,话语在空旷死寂的屋子里显得异常突兀且空洞。“就是家里……太冷了。”

只有一阵穿堂风从他刚刚推开的破门缝隙里钻进来,呜咽着刮过墙壁和坑洼的地面,如同低低的、飘忽不定的叹息回应着他。它卷起几缕浮尘,在昏暗的光柱里打着旋,最终不知飘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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