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个村子都有一个疯子,老四是我们村的疯子,还是个不能走路疯子。
他的腿盘在一起,像一个残败的托盘。走路靠手,“托盘”与地面摩擦发出沙哑钝挫的“吱吱”声,像夏天老榕树上喉咙沙哑还想发声蝉,一条脏得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裤子越磨越短……
村里人说,疯子是不会疼的。村里人还说,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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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本名林笃学,在那个建国,建华,跃进,刚强盛行的的年代,老四的名字简直一股清流。
老四不是生来就疯癫,是个能用双脚走路正常人,还是个聪明人。
老四排行第四,家里有一个老大哥,中间的老二老三小时候养不活死掉了。后来农忙的时候人手不够,老爹老娘想再生个娃,思索着如果幸运是个男娃,多把锄头多把镰刀秋天就能多收几匡稻子,是个女娃也可以生火温粥。晚上,老爹老娘灯一拉使使劲,十月过后,带把子的劳动力落地了……老爹高兴的胡子抖了几抖,老娘却落下了病,从此不能下地劳作。家里突然少个劳动力又多一张口,农活儿更重日子也更拮据了。
老大说:“真是个煞货”。老爹听后拿起锄头就往老大身上抡去……老大骂骂咧咧滚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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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不在地里干活,照顾老四的时间也多了点。老四长得很好也长得很快,没有像他那两个倒霉的哥哥一样死去。
有点难以置信是,老四喜欢读书念字。小小年纪不是说:“我要吃”、“我要玩”之类,而是一本正经问大人:“这个字念什么”、 “这个词什么意思呀”。
你说祖宗十八代,都是种田的命,怎么就生出来个想认字的 ? 老娘忙里偷闲会教老四学几个字。很快,小学没毕业的老娘知识储备满足不了求知若渴的老四。老爹倒乐呵呵,从镇上借来了字典和故事书。老四看得如痴如醉。
老爹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大器,呵呵”。老大说:“真是一唱一和的疯子”。老爹拿起拖鞋不偏不倚砸到老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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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播秋收,生火温粥,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老四越长越高,马上也到上学年纪。老娘的腰是愈来愈弯,像一棵太熟的稻谷等人来把它折断。常年累日隐忍的小病小痛在一次又一次“不碍事”带过后,终于在这一天不可收拾的爆发。
老爹发现晕阙的老娘时,炤上的粥正咕噜咕噜沸腾着,飘着不合时宜的香味,着急等待有人来给它熄火。老娘终是没喝上最后一碗粥。
做事那三天,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平时都没见着的亲人,象征性流几行清泪表示痛彻心扉,吃完几顿饭,拍拍屁股小声嘀咕办个白事还这么寒酸。
这三天老四愣是没留一滴眼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滴水未进。村里人说:“这孩子小小年纪性子可真烈”。第四天,老四老早起来,生火做饭,轻车熟路。老娘的活现在他来做。像平时,正常上学正常做功课偶尔到地里除除草。三个男人只字不提,踉踉跄跄把日子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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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证了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古话,后几年老四家也渐渐好起来……
老大娶了邻村一姑娘,几个月后这女人肚子圆鼓鼓大起来。村里人说:“哟,这么大的肚子一定是个男孩”。同年,家里两层楼的房子也建成完工,还有一个大喜是老四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等于是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门。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老爹热泪盈眶,像捧着宝贝似的,在老娘骨灰坛子前坐了一下午,说啊:“咱家儿子出息啦,出息啦,以后去那边也能和你有交代……”老泪都落下来了。
村里人也都知道老林家出了个书生,前来道喜:“老林家的米珍贵啦,养出个会读书的孩子”;“这孩子是咱们村的骄傲啊”……大哥眼都翻到天上,明显不赞成:“什么玩意儿,读书顶个屁,读书能让你盖房子?读书能让你娶个媳妇?读书能让你生个大胖儿子,屁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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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还要去挑个好日子进宅,老爹也希望大家子能早日住进新房子,让大哥赶紧去看个黄道吉日。
大哥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瞎眼神婆,报了家里人的生辰八字。神婆掐着手指头念念有词,说8月12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喜神临门,诸邪回避。大哥随手翻了日历,农历8月12正是国历9月1号,这天老四就要到县里读书不能帮忙,老婆挺着大肚子不方便。这天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好日子。神婆似乎看到大哥的异样,严肃起来:“记住我说的话,前后犯三煞,忌之”。大哥给神婆封了个红包,心想着真是睁眼说瞎话。
大哥果断选了8月11号这天。杀了两头猪,请了些亲朋好友,大家说一些吉祥的话,预示日子红红火火未来蒸蒸日上。
楼下热热闹闹,却与老四无关,他站在老娘的骨灰坛子前:要是娘还在就好了,苦命的娘操劳一生也没能享一天福,他越想越觉得伤心……突然,楼下噼噼啪啪响起了鞭炮声,像一个晴空响雷,把出神的老四吓得面色煞白,竟不醒人事。
老四睡了七天七夜,谁也不知道他梦见什么……醒来后竟变了一个人,不,是变成一个疯子……谁也不认得,见人就咬,见人就叫,有时笑有时哭,像一条挣脱铁链的疯狗……
“突然”是个很灵活的词,一切不可解释措手不及的事都可以归咎于突然,突然夏天就过去了,突然就要开学了,突然就不见了,突然就疯了……
老爹是瞬间变老一夜间白了头。他挥起拳头:“你这个孽子,偏选个和你弟生肖日柱相冲的日子,你这个孽子,是要害了这个家,你……”大哥这次久久等不到落下的拳头,老爹就已仰面躺下,眼睛挣得大大,眼角溢出几颗豆大的泪水留到脖子迅速不见,拳头卧得死死……
老四疯疯癫癫笑着跑来跳去,好像死的是一只鸡一只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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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丧事那天,大哥请了两班乐队,吹拉弹奏,3天3夜,每天都有人来哭哭啼啼,吃吃喝喝。村里人说:“老爹被搬进棺材的时候还是死时那幅模样,眼睛怎么弄也闭不上,手拳头也摊不开”。死不瞑目心中积着一股恶气,怪吓人的。出殡那天下着小雨,天灰蒙蒙,蒙住的却不是眼睛。老四一会弄弄灵堂的照片,一会扯扯胸前的白花,活蹦乱跳,很正常的疯子模样。村里人说:疯子是无心的……
上山的时候,疯子要死要活非要跟去。大家说去去也罢,父子一场……疯子很快爬到山顶,嚎啕大哭的样子恍惚让人觉得他并没有疯,哭声似乎加了扩音器般久久回荡在山间,听得人们想流泪……谁料没等出殡队伍上山,疯子就从山上给滚下来。
人们说命真大,只摔断腿……
从此,老四没爹没娘,是个疯子,还是个不能走路的疯子。人见人躲,像躲瘟疫似的。
生活就是如此操蛋,你撕心裂肺的痛,别人云淡风轻略过,谁也不会再去管你的破事。人们唯一能做到的是将这事儿糅合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以表示对这件事的关注:“老林家的儿子读书读疯了”;“老林家的儿子中了邪,把自己爹都给克死”;“我看那孩子从小就有点怪”;“好好的人读什么书呢”。
七嘴八舌,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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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听说的,我没见过疯子还不是疯子的时候。他的人生注定是跳跃性的转折……
大哥女人后来果真生了个大胖儿子,说怕对孩子有影响家里不能住疯子,把老四搬到社堂旁的老屋。那是家里老人以前住的房子,没有窗户,没有大门。那片全是老屋,人少偶尔住几户老人所以也不怕疯子吵吵闹闹大喊大叫。村里人都觉得很合适。夫妻二人每餐端些剩饭剩菜过去也算尽了赡养义务……疯子可没什么意识,饿了就捡垃圾堆里的东西吃,出来溜达就吼吼偶尔路过的行人,自言自语说些听不懂的话……
他完完全全成了这个生他养他村庄里的流浪汉……
有次夏天,荔枝红了,奶奶在村口公路摆摊子。我去看奶奶的时候遇到了疯子,一头打结的长发一身不符夏天的脏衣服。疯子慢慢挪到奶奶摊子附近,捡了地上一些被丢弃的烂荔枝吃。我从奶奶篮子里拿出一些新鲜荔枝递给疯子。奶奶说:“不能给疯子吃的东西,不然他以后会记住你”。吓得我把荔枝扔了过去,趁着奶奶不注意,我又扔了几把。疯子似乎很满意,捡起荔枝很开心地挪走了。
我觉得,疯子像一条安静的狗,不是疯狗……
有时我在想疯子的另一种人生,没有意外考上名牌大学,找了一份好工作娶一位好姑娘,逢年过节一家子风风光光回来,村里人迎上笑脸:“哟,老四可给我们村长脸啦,老林您可厉害了,养了个好儿子”。或许人们会以另外一种方式记住他……
所有的如果都是一个悲伤的假命题。后来老四还是出事了……
大哥的女人给疯子送饭的时候,带着儿子一块去,女人说:“宝宝,你不要乱跑哦,等着妈妈出来”。小孩子哪会听讲,一下子就跑出视线外。那会儿不知从哪跑出来一只磕了药的疯狗,见人就咬。小孩不懂事不知危险也不避开,眼见疯狗就要扑倒孩子,疯子突然出现,完完全全护在小孩身上,两狗相斗必有一伤。疯狗是狗,疯子终不是狗,最后疯子败了。
他被送回到新屋,来了医生打了疫苗。几天后疯子醒了,准确的说是清醒了。他的眼睛是泛着光的,担心地说:“今天是不是起晚了,第一天上课可不能迟到的”。
村里人说:谢天谢地,清醒就好了,清醒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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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清醒就好了……
那天,疯子护住孩子后,也朝疯狗叫了几声,疯狗没被吓唬到,反咬了疯子几口实实在在证明是疯狗没有错。疯子不甘示弱也要咬疯狗几口,却换来疯狗更疯狂的撕咬……人们至今也不知道疯子是怎么越过两米多宽的小河流迅速到孩子旁……
女人进屋看到疯子不在,摆好饭菜就出来,见到的是倒下的疯狗、倒下的疯子和疯子身下大哭的孩子。疯子的血和疯狗的血混在一起,顺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流到河里,倒映出落日的余辉……
孩子受惊但毫发无损,疯子终究敌不过疯狗当场断气再也没起来过。
安葬那天,大哥把当年9月1号老四还没来得及翻开书本给烧过去,墓碑上用正楷端端正正刻着“林笃学”的名字,一家子跪在坟前齐齐磕了三个响头……
我突然另一番理解奶奶的话,给疯子吃的会让他记住你,他是要报恩的吧?
可是,他欠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