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都照屁股了,赶紧起来,和你哥跟你爸进城了!”热气腾腾的外屋里,是妈妈扎着围裙忙碌的身影。
每年的小年,进城洗澡是家里的惯例,也是小哥俩冬天里最高兴的事儿——进了城,有好多好多欢喜。
八十年代的北方农村,还很闭塞,“万元户”只是凤毛麟角的传说,老爸一个月三十一块五,用单薄的身子骨养活了上上下下五口人——坐在热炕头的奶奶,满村子疯的我和哥哥。衣服贴着补丁,别人家的白米饭是哥哥眼里的馋虫。
屋外的雪,是老天爷趁黑撒下的面粉,盖住了空荡荡的菜园子,却做不得年三十儿的饺子面,一到屋里、盆里就化成了水。我伸出暖暖呼呼的手摸着棉衣,瞬间冻回被窝。
“妈!——我棉袄棉裤呢?!”
满头是汗气蒸腾的哥,一身雪,冲进屋,通红的双手钻进我的脖领子,顿时,杀猪声和笑声在屋子碰撞。零下三十度的冷,简直比得过小鬼子落在大英雄们身上的红通通的烙铁。我跳出被窝,从褥子底下拽出棉衣,三下五除二裹住剩下不多的温度,站在炕上,愤怒地盯着地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哥哥。
“弟,再不起来,一会儿,我自个跟爸进城了,不带你去喽!”“妈,你看哥啊,又欺负我!”挥着笤帚疙瘩的老妈,招呼着哥哥的屁股,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拍着手叫:“该!该!”
从我们村到城里,有40多里地,每天就早晚各一趟通勤火车——绿皮的那种,冬天冻死个人,夏天热死个人。不过,对于上学就在屋后的哥俩来说,也算是一次长途旅行。
连滚带爬地挤到火车窗口,用手指甲刻画、用嘴哈着气儿、还有兜里的硬币,厚厚的窗花上绽放着我们俩儿的欢乐,老爸站在车厢门口,抽着旧作业本卷起的“辽叶”。
在老沈阳泡澡堂子,是城里人会玩的日子。坐落在北市场,老沈阳第一座大型的公共浴池是澄瀛泉,好像1919年就有了,可以修脚、理发、按摩,修脚的手艺全沈阳首屈一指。还有会兰亭、连奉堂、天河池……,会兰亭是沈阳当时最大的。
我们爷仨儿,去不得那么好的地儿,火车站旁的一个记不清名儿的浴池,就是我们每年惠顾一次的地方,这里进回家方便。
澡堂子,不是夏天里太阳底下暴晒的大洗衣盆,雾气腾腾,年前年后人山人海的,大方池子就像下饺子。我和哥,更是火急火燎地光溜溜地嗨。澡堂子是我们的战场,洗去的不是身上积攒的泥,是童年晦涩难懂的日子,只剩下无忧无虑的幸福。
粘在嘴边的冰糖,还连着肚子里的大山楂,那是每次进城洗澡,老爸给我们的第一份快乐,不是一分钱好几个的汽水糖比得了的甜,一直甜到了自己为人夫为人父。
三三两两躺在板床上,一边喝着滚烫的茶水,一边胡吹侃山,是老爸的能耐,不管认不认识,不管三教九流,进了一个堂子都是一家人。累了,就躺下睡会儿;醒来,继续下池子泡。老爸一年的疲惫,都散在池子里。
我们哥俩的乐趣不在茶水里,也听不得“侃大山”,眼睛停不下来地转,紧盯着拎篮子的服务员,那篮子里有红红的苹果,有茶叶蛋、有瓜子、有脆脆香香的花生,还有大名鼎鼎的八王寺。篮子专喜欢我们这些小馋嘴儿。
洗了澡,还得穿上干净的旧衣服,只有到了大年三十儿,吃了饺子才能换上新袜子,穿上新衣服,守着“联欢晚会”,看着舅舅们热火朝天地摔扑克,在整夜不息的灯光里,迎来鞭炮声声满街满村的疯跑,拜年,挣压岁钱。
年,真的来了,爬上了我们的个头、肩头,爬满了我们的指纹、皱纹,爬进了高楼大厦、衣食无忧。澡堂子,也已遍地,一年四季成了日常,不再是小年的奖赏。可年里,没了澡堂子,也没了老爸的疲惫身影,一双碗筷,一只酒杯,是隔空道不尽的“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