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闻都江堰,不是在语文课,也不是在历史课,而是因为电影《李冰》。
回想那个年代,我能看到的所有电影好像都带着伤痕,不悲情不悲壮,最后不来一段苍松翠柏环绕,仿佛就没有升华主题。所以李冰也就不可避免地在电影里成为了一个悲剧人物。
自古同僚出奸臣,自古昏君配良将,在一丝不苟的服化道里演绎着熟悉的套路。事业成功?你看他家破人亡,爱情美满?你看他英年早逝。总之就是家国虐我千百遍,我待家国如初恋,烘托出青史留名的一段伟业。
那会我还年纪小,就记得电影里如火如荼地修工程,眼看着成功了,倒霉催的大石头砸下来,男二挂了。那一刻,我很真切地想起语文老师曾经说的,写作文如同吃花生米,最后一颗如果是苦的,前面再甜也白搭。
我就是每次看电影,都会吃到最后一颗苦花生,你说是不是童年噩梦吧!特别喜欢后来网络小说繁荣后出现的“HE”这个词,happy edd,开头就整明白!所以呢,我看完电影《李冰》后,除了记住不爽的感觉,根本就没记住这帮人修了个啥。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我第二次听闻都江堰,却是因为神话。什么?天上的二郎神化身李冰之子李二郎,降服岷江恶龙,修成了大堰,所以都江堰至今供奉二郎神庙。我看到这传说眼睛都瞪大了,确认三遍后心头一阵狂喜,原来神仙修复的是我童年的怨念啊!我寻思我咋这么高兴呢,仔细一想,可不是么,把神仙送上祭台比送人要容易得多呀!
按捺不住激动,虽然我还没有实地看过都江堰,但毫不妨碍我连夜提笔开始创作关于它的小说《伏龙传奇》。不知道算不算是对童年阴影的控诉,故事的开头,我忍不住和电影《李冰》一样设计了劫法场的内容,不同的是,电影里李冰是以救人者的身份出现,劫别人的法场,而我的故事里,先用忠孝的枷锁捆住了神仙李二郎,却又让他陷入不忠不孝的道德困境,就问你自个儿的法场劫不劫吧?
这是我写得最顺溜的小说,几乎没有卡壳的情节,原来造皇帝的反能让我升腾起报复的快感,谁说不是呢,神仙就是来人间进行降维打击的。顺便还让少年嬴政出个场,感受神的威风,为始皇帝到处寻仙种下前因。
我在笔墨尤香的收工快乐中自驾千里,实地去了都江堰。之前写来写去都是画饼,心里并不信什么工程真的能用两千年。
到了实地,我才真的理解了“因势利导,天人合一”的含义。宝瓶口的飞沙堰、离堆、内外江分流的鱼嘴坝,虽然是人类的建筑成果,但若不仔细分辨,完全和蜀山岷江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过分的修筑痕迹。一切都是顺势而为,顺山势、顺水势,最终,人迹淹没于自然中,却已悄悄地改变了自然。
我顿时想到了另一个著名水利工程,完工于当代,它是如此气势宏伟,让我隔着老远就无法忽略的水泥大坝,好像霸气地宣示着人定胜天的口号。但是其下,却看不见江水欢腾,长江如一潭凝固的泥浆。我真的不夸张,就是泥浆感,完全没有流动的视觉。
看着眼前的岷江经过大堰,清澈激流被鱼嘴分成两路,一路向外江潺潺减速,一路向宝瓶口湍急奔涌,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作为江南人,过去我的记忆里,无论湖泊还是河流,形容最多的是水波荡漾,可见其温柔和相对静止的属性。在都江堰,我第一次见识到了野生的江河,多么畅快的流速!
是夜,我趴在百伦大酒店的窗口,眺望远方山顶上高悬的月亮,听着楼下哗哗的水声,看着白练一样急速而去的水流,新鲜得毫无睡意。我相信,都江堰还能继续用两千年,说它扛住了汶川地震,不对,不是扛住的,是它与天地同频共振。岷江在,大堰永远在,因为它已化为岷江的一部分,这就是道法自然的最高境界吧?
五年后,我于初夏到成都,再次去都江堰,就好像心里某处自然而然的约定。第二次登临,因为对主景区已经了解,就不像第一次那么急匆匆地挤进人堆里听讲解、看介绍。漫步岷江两岸,我开始注意到大堰以外的风景。
群山层叠,起伏的轮廓仿佛天然画卷,视野里美不胜收,金堤重镇、玉垒仙都、川西锁钥……一座座门楼都在娓娓道来一个个故事。二王庙门楣上挂满了书法匾额,字体各异,金光耀眼,配合着袅袅升腾的香火烟气,更显得庄重威严,比我见过的所有寺庙道观都更特别。“红尘有难,必往救。”小时候因为封神榜而关注道家正神清源妙道真君杨戬,长长的几百字神仙天职里我就记住了这七字真言。
沿阶而下,红墙白底配蓝色的大字分外醒目:“深淘滩低作堰”——这就是都江堰水利工程的核心要诀。二千多年前唯有肩挑手扛,原始的杩槎、笼石,拼的都是体力与巧思,能不难吗?我在这堵墙下伫立良久,回想神职的七个字,心情忽然变得沉重。也许每一个传说背后,都藏着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的真实故事,所以,哪一座是二郎山呢?又或许,我电影院里吃到的最后一颗苦花生,已经泡过导演的蜜了。
又三年,光阴如水,今年我第三次来到都江堰,正是秋色渐浓时候。汽车驶过城区,我看见纪念李冰父子筑堰的石雕像,虽然雕塑手法很传统,形象也很粗放,但肯定不是苦大仇深的,也肯定不是悲壮的,分分明明地传递出轻松欢乐的劳动氛围感。
驻足宝瓶口,岷江的水依然激荡,却变得愈加清澈了,颜色更幽碧如玉,简直媲美九寨沟。听说这里仍然是成都人吃水的源头,不觉暗叹,成都市徽是金沙出土的太阳神鸟,怪不得唯有这座城市几千年从不更名,因为人家到现在还享受着出生时的福利呢。不像南京,修一个城门割一茬韭菜埋一个朝代。
银杏装点着大堰明媚的秋色,伏龙观在山坡俯瞰着熙熙攘攘的游客。我想,其中像我这样隔着几千里还能来三趟的人不多吧。每一次来,总会做点不同于之前的事,比如这一回,我就爬到玉垒山上喝了一壶茶。掠过飞檐翘角,都江堰全貌尽收眼底,蜀山莽莽,包裹着人间烟火,大江奔流,滋养着天府之国。不由遥想,当年大堰完工,是不是有人也像我一般,在这玉垒山上悠然品茗,欣赏这番成就?不知怎的心里冒出一念,“我生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茶碗里倒映天光,我竟刹那失神。
夜色降临,南门风雨桥被灯光照亮了,两岸的美食也都支棱起来。胡豆在雪白的糖霜里当街翻滚,烤鱼随着筷箸挑开嫩滑而香气四溢,红糖糍粑一样的焦香流心,却有不一样的记号,肥厚饱满的腊肠挂得琳琅满铺,一家比一家热辣油润。
太守李冰,我默默想着这个名字,过去的感觉一定有误,我此刻心里竟是无比艳羡呢。他明明生在一个最好的时代啊,六国还没有灭,秦正在如日中天的上升通道,蜀郡是国家粮仓,派驻这里为官定是深得信任。早几年财力不足,晚几年风雨飘摇,君有意、臣有心、士有才、民有志,一切配合得刚刚好,才能成就千古一堰,万世福泽!
所以,哪来的迫害妄想,哪来的受虐心结,我不由哑然失笑,从传说到电影到小说,我们这么热衷于把神送上祭台,难道不是因为几千年我们都过得太忐忑,我们内心根本就不相信也不敢相信真的会有happy end降临。
南门桥上谁在望月,白衣翩然浅笑微微。神的影子和人的影子在HE的结尾里终究重合。我一定还会再来,再见你护佑的山水人文。愿清流永在,万户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