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2月5日，也就是新年春节即将到来之际，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上午，我爸给我打来电话，内容也是很简单直接，肺癌。挂完电话的第一时间我就赶回到老家，我记得还没下高速就收到各种电话短信问我到哪了，家里出大事了，需要我赶快回家。我到医院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妈，在住院部外面大厅，脸色蜡黄，死气沉沉，接着就直接去了我爸病床，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大体上无非是不用太担心，还没最终出结果之类的话。再后来，我去找了主治医师，因为只是做了普通CT，医生没有把话说死，但是要我做好心理准备，肺癌的概率超过95%。我的问话也很简单明了，如果确诊，还有多少时间，医生的答复是最多五年，最少两年。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赤裸裸的面对身边人的生死，那种无力感让我浑身颤抖。再就是我追问主治医师怎么治疗，什么时候开始治疗。医生的答复也很专业，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确定最终的癌症病理类型。那天下午我记得做了增强CT，家里亲戚朋友都聚齐了，所有人都跟我爸说问题不大，放宽心，可是这种阵仗，加上我爸四十年的烟龄，谁都能明白是什么事了。
现在医院好像都不太提倡太多家属陪护，当天晚上我爸坚持要我带我妈回家，不要在医院了。回去的路上，我妈终于是憋不住了，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地念着我爸命苦、没过过好日子、如果他就这样走了这辈子就太可怜了。我很难受，但是比起难过我更不能接受的是她的这番哭诉。我不知道是该定义这叫反思还是就是人性的可悲，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表现出幡然醒悟，在我看来，我爸所谓的命苦和可怜，她脱不了干系，我强忍悲愤跟她说了一句：如果我们这个家要通过这样的教训才能明白钱比人重要，那代价真的太大了，是我们活该，是咎由自取。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能说出这番话，或许是愤怒，又或者是悲伤，或许我就是希望能骂醒这个让人可怜不起来的家。把我妈送回去以后，我独自折返回了医院，虽然我爸白天跟我们笑笑嘻嘻，但是我想他应该比我们谁都无助和痛苦。看到我回到病房，他很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怎么回来了，我也简单回了句太冷了，医院有空调。整晚我们就没有对话了，我一直在听他的呼吸，希望听到他的呼噜声，这个时候他的呼噜声对我就是最大的安心了，可是一直到我睡着都没等到，再等我醒来我的身上就盖着他的羽绒服大衣了。
第二天，我带我爸去做支气管镜检查，也就是病理活检。我不知道这个检查对病人意味着什么，只是听说这个比胃镜还要痛苦，我爸做完检查以后，他躺在病床上半个小时一动不动。那天上午的情形，一直到现在，我回忆起来，那种痛苦都让我双手颤抖。我妈扶着我爸回到病房以后，检查的医生单独叫住了我，我知道，我要开始面对所有的一切了。首先肯定是肺癌，恶性肿瘤已经没有疑问了。再就是我又问出了那句不专业但是所有病患家属都很关心的问题：还有多久？医生的回答又一次挑战了我的底线：最多两年，快的话十个月。再后面医生让我把活检样本送去门诊部三楼病理科化验，要确定最终病理类型才能出治疗方案。我已经完全忘记我是怎么从住院部到的门诊楼，我那天戴着口罩，等我到病理科送上活检材料的时候，我已经没法和医生做完整的对话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送完活检材料以后我直接打了我姑姑的电话，我叫她来给我爸妈送饭，我需要去车上缓缓，我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我刚哭过。那天对我的冲击一直在我刚刚写这段文字，大脑还是紧缩着得痛。后来就是除我爷爷奶奶以外所有的亲戚都打来电话，然后我又一遍遍去复述我爸的病情，然后交代他们要保密，要瞒着我的爸妈和爷爷奶奶。当天晚上我带我爸回家去了，我受不了医院压抑的气氛，我想他也不喜欢，只是遵医嘱还是不能办理出院，因为还要打几天消炎药，先把肺炎控制住。
按照医院给的时间，病理结果应该是三个工作日能够出来。我找了鹰潭的朋友，让医院加急处理了。在等待病理结果的那几天，我单独找了好些个医院上班的朋友咨询，包括我爸的主治医师。结论是如果是鳞癌或者腺癌那么还有手术的机会，如果是小细胞肺癌那就没有手术机会，而且会走的非常快。出结果那天是农历二十九，农历二十八是老家小年，我带我爸回家过年了，一来是不想我爷爷奶奶起疑，二来谁都不敢预想这个病会怎么发展。小年那天我们一起说着吉祥话，这次的吉祥话承担的意义特别大。拿报告那天我在医院旁边的商场给我爸妈一人置办了一身新衣裳，这是我第一次给我爸买新衣裳，三千块钱不到他推推搡搡了几个小时，嫌贵。而我从来没有这么干脆，所以人真是可怜、可悲、可恨啊。那天给他买了大红色的衣服，讨个吉利。买完衣服我让我弟带我爸妈先回南昌，因为去年我搬了新房，所以很早就说好要去南昌过大年。那天原定是下午四点半出报告，我四点钟在门口等，偶尔问一句情况，还会招来检验科医生的指责，而我毕恭毕敬，声音小到我自己都快听不见，双手紧握放在双腿间，弓着背，头往前探着，像是做了坏事在接受审判。终于等叫到我爸的名字，双手已经抖得接不住医生递过来的报告，他也看出我的紧张，没有多一句废话，只是让我去找主治医师。又是这段路，这次是从门诊大楼跑向住院部，我一开始尽量压慢我的步频，可是随着心跳的加速，步幅越来越大，步频也越来越快。当我把报告给到医生，他给我的第一句话是：肺鳞癌，理论上通过几次化疗有手术的价值。我那个瞬间是抱着他哭的，憋了三天的情绪在那一刻彻底的释放。我那会还不知道手术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认为能手术我爸就还有概率能有最少两年的时间。你看，人的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被突破的，从最开始的最少两年，到现在最多两年。后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爸，当然我的说法是很早期，通过化疗以后手术就可以痊愈了。这一刻全家人都是开心的，全家人都在等一个能手术的机会。大年那天晚上，我把爷爷奶奶接到了南昌一起过大年。那天晚上我拿出了珍藏很久的酒，我弟弟陪着爷爷喝的很开心，我喝酒情绪容易上头，整个春节我都没碰一滴酒，所以吃完年夜饭我带着他们去放了烟花，也在心里狠狠的许了个愿望。第二天我带着一家老小去九江的东林大佛玩，其实这个行程也是很早就计划好了的，只是那会并没有玩以外的目的。那天天气很好，我跟我爸爬上山顶绕着大佛走了三圈，我从不信神鬼，但是那天我拜了里面所有能拜的佛，排了所有要排的队。永远不要嘲笑一个虔诚的信徒，他心里或许有千斤担和万般苦。
农历初二按照老家的习俗就是去外婆家拜年了，按照计划，我爸接下来的所有治疗都在省肿瘤医院进行，但是医院也是操蛋的规定，放假期间不安排治疗，所以我提前办理了住院，等到农历初九他们上班再来。回老家拜年的那些天，身边的亲戚基本上都清楚情况了，挨个跟我了解情况，当然对我父母，还是按照肺癌早期的口径。我是个思虑很重的人，我那段时间我到处看文献材料，肺鳞癌的治疗方案等。也慢慢对癌症有个一个初步的了解，当然也了解到不是所有的非小细胞癌都能手术的，所以我又开始担心起来了，基本上从我爸确诊以来，我的情绪就是被这样反复拉扯、折磨：一个极端坏消息之后，动物的大脑保护机制会设想出一个好消息从而减轻大脑的痛苦，一个相对好消息过后又会被现实狠狠提醒要尊重客观事实。初五我就带我爸去医院了，当时值班医生给我们又安排了一系列的检查：PET-CT、脑部核磁共振、心脏检测。目的是看有没有远处转移，还有就是心脏能不能接受得了手术的风险。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PET-CT的结果，其实当天就能拿到结果了，但是我没有勇气跟我爸一起去拿报告，所以这段时间所有的检查报告都是我把他支开单独去拿，他应该也知道我是有意为之，但是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其实也不多，所以就都顺从我了。PET-CT的结果是没有远处转移，但是右边单边肺三处转移，其实对于非专业人士，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打电话给我爸的主治医师，应该是打扰到她假期的原因，她没好气的告诉我就算现在告诉我结果也没用，因为放假期间医院不做治疗，所以我又小心翼翼跟她到道完歉带着报告回家了。我没有把报告直接给我爸妈，就是假装兴奋得告诉他们没有远处转移，当然我也不能算是假装兴奋，因为我当时也真的认为单边肺部转移是比较好的结果，最起码比远处转移要好。再后来就是等脑部核磁共振的结果，也没有脑转移。其实在拿报告之前我也认为是不会转移的，因为资料上说鳞癌是比较懒的那种，不太会到处串门，但是拿到结果还是更让人踏实。
终于等到初九上班，我没有带我爸一起去医院，因为想着第一天不可能就能直接安排化疗，我就自己去找主治医生聊治疗方案了。到了医院，主治医师直接让我去找的肿瘤科主任，如此特殊的安排，我想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了，果然我爸的分期是肺鳞癌ⅢC期，没有手术机会，治疗方案：化疗＋免疫治疗。目前国内数据：5年生存率13%。这个冷冰冰的数据后面有87%的肺鳞癌病人没有活过五年，或者三年、或者一年甚至一个月。之所以由主任来专门跟我聊，倒不是说我爸这个分期这么晚要对家属表示慰问，而是目前国内有个研究课题，针对这种晚期的病人，可以有机会免费接受治疗，前提是要按照他们的实验节奏来。而我爸不管是分期还是转移情况都非常符合，所以主任希望我能考虑下是不是加入到这个研究课题中去。这个课题有两个很吸引人的点：一是有机会免费治疗，对于普通家庭，癌症治疗确实是一笔非常大的费用，二来是有机会用上最先进的药和治疗手段，甚至主任用上了你爸这种情况，你就是赌一把这样的说辞。从医院出来，我拨通了鹰潭老家医院主治医生的电话，把我爸的分期情况跟他说了，还是那个永远不变的问题，还有多久。这次他给的时间：最多八个月。说实话，这次这个时间给出来我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我不知道是底线被一次次击穿麻木了还是因为我彻底绝望了。总之我很平静的挂断了电话，脑子里又在编下一个谎言去面对我的爸妈。回到家以后：还是要很兴奋得跟他们说：我爸很幸运，真的是非常早期，只需要化疗加上免疫治疗，肿瘤自己就会消，手术都不用做了。确保谎言没有被拆穿以后，我开始考虑下一步的安排。或许是因为自己麻木了，所以那天下午我尤其冷静，思考了各种情况和各种结果，最后结论：放弃西医，中医保守治疗。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一来是最多八个月的生存时间让我彻底放弃了化疗的想法，我希望我爸最后是有尊严的，没有那么多的痛苦的，再就是身边确实有中医保守治疗效果不错的例子。所以当天下午我就联系了中医并直接去了中医那里沟通病情，这次给我爸的理由是：这么早期的病，打化疗太伤身体了，要是中医能够直接搞定，化疗都不用打了。所以我爸也是欣然接受。
那天因为还是春节返程高峰，我们赶到中医馆已经很晚了，我也是开门见山的说了情况，医生简单询问完以后，说了一句我这一个月以来听到的最舒心的话：“我觉得问题不大，我可以试试看”。在接受中医调养的最开始，我们带着我爸所有的检查报告偷摸去了上海肺科医院挂了号，之所以偷摸，也是担心被我爸知道，他的心理压力会更大。当然也想咨询下全球治疗肺癌最权威的医院对于我爸这种情况有没有新型的治疗手段，二来了解我爸这种情况耽误一个月不做治疗是否会对病情有影响，得到的答复也很简单：没有其他治疗手段；都这个阶段了，耽误不耽误也不影响什么了。我爸昨天去鹰潭人民医院拍片了，之前的主治医生的反馈是肿瘤有明显缩小，今天上午去上海肺科医院，上海肺科医院的医生也反馈了同样的结果。当然当我说这段时间是通过中医治疗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出奇的一致：中医是治不好癌症的。他们这个反应我也不是很意外，最早在我决定放弃西医的时候，省肿瘤医院的主任也表现了极大的排斥。我不知道我爸接下来的治疗会怎样发展，但是昨天的检查结果真的是我这一个多月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今天也是我春节以后喝的第一顿酒，所以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记录下来。如果我爸接下来的治疗能够不断有好消息，刚好这篇随笔又被有缘人看到，我觉得这就是在给我爸积攒福气。
2024年3月21日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