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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1
1936年12月,辽东一个县城。
大雪过后,天气格外寒冷,嗖嗖北风,带着哨音无孔不入。夜幕四合之际,街上行人寥寥,有个人从一条小胡同里闪现身形,沿马路由西向东,稳稳地走来。这个人个子很高,裹得严严实实,凄冷的月光下,晃动在冰雪路面上黑咕隆冬挺大一个影子。
县城里就这一条主要马路,四通八达的胡同交叉纵横。大个子行至马路东部,临近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时,停下脚步,抬头向周边看了看。这条街上有许多商铺,卖杂货的,卖粮油的,收山货的,还有卖布匹的等等不一而足。商铺都在自家大门外挂块牌子。铺脸有大有小,招牌的字号也是大小不一。
大个子把抄在袄袖里的手抽出来,轻轻摩挲摩挲眼睛。滴水成冰,哈气成霜,他在没揉眼睛之前,嘴角和胡茬子上都挂满了霜。
他慢慢踱着步,用目光向前探寻,走到成记杂货铺门前,跺了跺脚,伸出手来,叩响了大门上一个粗黑的铁环。小小的杂货铺本没有什么打烊时间,只是赶上世道不太平,没什么客人,和所有商铺一样,早早关门落锁。
按着叩三下停一下的节奏重复第二遍时,他听到院里的房门吱吜一声开了,随即是向大门走来的脚步声。
“谁呀?买东西吗?”
大个子一听这声音,知道正是自己要找的成林舅舅,随即答道:“舅啊,是我,我是龙爪沟的宝成子。”
听了他的回答,木闩发出滞滞扭扭的声音,门很快被拉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伸出了手,一把拽住大个子的胳膊,往院里拉。人进了院里,中年男人探出头,向院外马路上张望了一下,又把大门重新关上闩好。
大个子随着舅舅进了杂货店。屋里灯光昏暗,可在长年习惯夜里摸黑活动的宝成眼里,这灯光却有些刺眼。他不习惯地又揉了揉眼睛,顺手摘下狗皮帽子,噗噗拍打几下上面的白霜。
宝成外套一件盖住屁股的山羊皮褂子,脚上穿着牛皮靰鞡,小腿上缠着绑腿。脸上虽然胡子拉茬,头发也乱蓬蓬的,但人身形挺拔,有股子精气神儿。成林让宝成坐在柜台里的条形木板凳上,凑到他的跟前,定定地看着他。
“你这是从山上下来?”
“三点多就下了山,在城外转悠半天。天黑躲过炮楼和城边站岗巡逻的,刚进来。”
“饿坏了吧?我去后院喊你舅妈,点把火,给你弄口饭吃。”
宝成急忙拉住舅舅:“不要去叫舅妈,免得他们担惊受怕。你这屋里有没有现成吃的,给我垫巴垫巴。”
舅舅没有作声,转身走向货架头上一个漆黑的角柜,打开柜门,端出一个褐色的大海碗。“我晚饭吃剩下的,那你就对付一口。”
宝成接过来,里面是多半碗黄澄澄苞米面酸菜馅菜饺。没等舅舅递过筷子,他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往嘴里送,喉结处上下移动,噎得直伸脖子。舅舅看得愣怔片刻,转身从柜盖上拿起喝水的大碗,走到柜台前的站炉子边上,拎起呼呼冒热气的洋铁皮水壶,给他倒了半碗开水。
几个菜饺下肚,宝成的吃速放缓,开始边吃边与舅舅说话。
“你这是几天没吃东西了,咋饿成这样?”成林的眼里已噙满泪水。
“我也记不清多长时间。打从小鬼子搞什么“集团部落”,归村并屯封了路,我们抗联就经常断顿。原来几个坚壁藏粮地,也被讨伐队清光破坏,没有补给,也不能等着饿死,只能和鬼子汉奸周旋,想办法自己搞粮食。”
“夏天还好将就,这冰天雪地,你们弄不来粮可咋活呀。”
成林说着,抬起胳膊,用袖口揩揩眼角。
“没事,饿不死。实在没粮有树上的干巴野果,还有埋在雪里的冻蘑菇,逮着啥吃啥。”
“你没回龙爪沟家里看看你娘?现在鬼子看得紧,城里的要出去很麻烦,我也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没敢去看我姐。”龙爪沟在县城的西路,离县城八十多公里。
“我从加入民众自卫军,一直在附近几个县和鬼子打,1933年小鬼子一个中队、200多人进了咱们县城,对乡下也实行了保甲制,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不知我娘过得咋样。”
2
1931年“九一八”日寇侵占东北,各地随之出现了形式不一的抗日武装。1932年4月,唐聚伍在县城组织“东边道十四县军警民众一体反正抗日誓师大会”,成立了抗日民众自卫军。誓师大会上群情激愤,宝成就是在誓师大会之后加入了抗日队伍。
到了1935年末,宝成所在的抗日民众自卫军被杨靖宇统帅的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收编,正式加入抗联。这时的抗联处境十分困难,没有吃,没有穿,也没有武器弹药。日本鬼子通过各种手段对抗日勇士进行围剿,但屡屡受到重创,他们便收纳了一些叛徒,去抗日队伍活动的山里散发“收降令”。
宝成的娘是成林的亲姐姐。姐弟俩从小父母去世,相依为命,是姐姐把成林带大的。在成林的心里,姐姐就是娘,爱屋及乌,他对这个宝成外甥也就格外心疼。
“你来得正好。县里隆昌商号的张老板,老儿子给城里鬼子当翻译,他听儿子说县城里的鬼子开始招降了,不管以前是抗联的、给抗联送信送粮躲到山上的,还是当胡子(土匪)打过鬼子的,凡是和抗联沾边的,只要这回肯去登个记,就发给良民证,说登记一下就没事了,否则全家要跟着吃瓜落。现在有人去登记了。我还四处踅摸找机会给你捎个信,和你说说这件事。”
宝成停下嘴里的动作,瞪着明亮的眼睛对成林说,舅舅,你信这是真的吗?
成林沉吟一下:“我也闹不清是真是假。但大家都议论,说县城和周边乡下的听了他们的宣传,有人开始活动,劝和自己沾亲带故、在山上没吃没喝的人回来了。”
宝成吃光碗里最后一个菜饺,咕咚咕咚喝下半碗水,抹了一下嘴角,和成林说:舅舅,我今天来,一是想找点粮食,二就是为这事。早在今年(1936年)6月开始,县城里的鬼子守备队、警察和东边道特别工作部就一起出动了,到各地对抗日人士和“土匪”搞“收降”,还威胁城镇绅士出面下乡给作保。现在,一些零散的小股抗日力量尤其是“山林队”陆续被欺骗下山。我跟随部队天下霜时刚从吉林那边回到咱们县这一带活动。我们李政委特意让我想办法找机会进城,和知根知底的亲戚说一下,鬼子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千万别信他们的话。
当时的一些地方武装,仅在抗日行动方面受抗联统一指挥,没有被正式改编,习惯上称他们为“山林队”。
成林说,邻近酒锅烧坊的朱掌柜与我很对脾气,他就把自己的侄儿劝回来了,现在就住在他们家。听说他侄儿回来后被带到县警务科司法股,司法股长让他摁了手印,还用缠在一起的三根针,在他的左手脖子上扎了眼儿揉进去墨汁,留下了记号,然后让他回了家。
宝成说,日本鬼子狼子野心,心里指不定憋着什么鬼道道,天性善良的人,想不出他们能有多坏。舅,你开店,接触的人多,挑那些不多事信得过的,就和他们说说,千万别信,免得上当。
“那赶明儿个,我偷偷地和他们说说?不知他们能不能听。”
宝成和舅舅说了一会儿话,趁天黑,张罗要走。成林说,畜牲们不允许我们吃大米,家里只有一点苞米面。我去后院,悄没声地给你拿来。宝成没敢和舅舅说他还要在城里搞粮的事,又想到山上空着肚子的战友,没有阻拦舅舅。
3
宝成脱下羊皮褂子,把那个装粮的口袋用腰带紧紧缠住。之后又穿戴利索。成林把宝成送到街上,眼看他的黑影消失不见,这才关上大门,重回到屋里。想到外甥数九隆冬在山上挨饿受冻,还要枕戈待旦,去与进山的日伪军进行殊死搏斗,心里顿时翻江倒海。都是中国人,做人的在吃苦,做狗的还挺逍遥,这是什么世道?但他相信自己的外甥,有他们抗联在,清平世界就有盼头。
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成林戴上毡帽头,穿上厚厚的大棉袍,出了家门,从外面把院门锁好,顺街道一直向东走去。
与成记杂货相隔三十多米,就是朱家烧坊,朱老板比成林年长两岁,也是个中年人,平日里与成林说话投机。鬼子没来那会儿,两个人有了兴致,常常坐在一起,喝上几盅朱家小烧,扯上几句家乡风物。成林想去劝劝朱老板,让他给侄儿再想个法子。
朱家的门脸比成家大许多,店铺里也显得干净明亮。一溜的酒坛子,醒目地摆在柜台后面。朱老板热情地把成林迎进店里。店的后院就是宽敞的烧酒作坊,许是多日没有开工,后院冷清,只偶尔有猫的蹿跳声音。以往这烧锅可是热闹,烧酒的伙计,买酒的客人,人们忙来忙去,迎来送往的吆喝着。现在这店里和这街道一样,一派死寂。能够平安活着就是阿弥陀佛,还讲什么生意兴隆?
两个人贴着温热的火墙坐定。朱老板拽过烟笸箩,给成林卷了一支烟,顺手划了根火柴,送到成林的嘴边。
成林吸了一口。“家里人都睡下了?”
“没有,我侄儿在给他的两个弟弟讲瞎话。两个孩子爱听,天天晚上都要讲。”朱老板说。
“你侄儿去登记的事,有没有下文?”
“说是统一给办良民证,让等信呢。”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成林先开了口。“你没出去打听打听,这事能有准头?我们可是往好了想,谁知日本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硬生生闯进东北,咱们这旮达反抗得厉害,让他们吃得苦头最大。现在抗联还猫在山上和他们干,日伪军多次讨伐都是瞎子点灯,没听说进腊月门时讨伐队进山,被抗联打得屁滚尿流?他们做梦都想绝了抗联的根,能不恨和他们作过对的人么?”
“你这样说,自有道理,我们真不该信他们。可是我担心侄儿不回来,在山上也不一定能保住命,那成天爬冰卧雪的,不饿死也得冻死。听说去登记的有三百多人了,属‘山林队’的人最多。鬼子和伪政府自己放出的话,拉屎还能坐回去?”
“我看你还是留一手吧,能不能让孩子出去躲一躲?”
“你知道这些登记的人都是有人出面作保的,你说不信日本鬼子,那些作保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中国人、坐地炮啊。再说了,我们这些亲戚也都抛出了头面,他们一走,我们这一大家子不得背锅?城里乡下也到处都有他们的眼线,去哪里是好,除非再回到山上。”
两个人正说着,朱老板的侄儿朱有根推门进来。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个子瘦高,面容清秀,剃了一个平头,有事没事自来笑,就像特意为了露出雪白的两颗小虎牙。朱有根自从到了叔叔家,没少去成记杂货铺,他举手投足招人喜欢,成林对他有莫名的好感。
朱有根爽快地打着招呼:成叔来啦?成林的目光爱怜地在朱有根身上扫视一遍,冲他笑笑:“小弟弟们睡了?”“嗯,睡了。婶子让看看我叔在干啥,没事让他早点睡。你们唠吧,我回后屋。”说完话走了。
成林转过话头,对朱老板说:马上就要过大年,酒现在卖得可好?
朱老板说,这年头老百姓谁有心思喝酒,就是那帮人总来拿,说是赊着,也不给钱。以后的日子不知咋过。
说到以后的日子,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茫然的不知再说什么,成林又坐了一会儿,告辞回家。
4
日子很快,转眼过完了大年。没有鞭炮,也没有除旧迎新的对联。家家门前高高立起的松木杆上也没有大红灯笼,不时落上去几只黑老鸹,聒噪一阵便不知去向。年味没了,只有街上脚步匆匆、低头走路的愁苦面容。朝不保夕的日子,老百姓没钱没东西,更没有过年的心气儿。
1937年2月22号,也就是农历正月十二。吃过早饭,朱老板来到成记杂货铺,他对成林说,你挂记的事有信了。今早有根被叫走,说是登记过的人今天都去领什么“证明书”。
成林说,有根要是顺顺当领回什么书也好,回来就在作坊里给你打打下手,过几年,就能成个烧酒的好把式。
他们正唠着,就听外面响起了哒哒哒的跑步声,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哨音。哨音刚落,狼嚎似的声音传来:戒严了,麻溜的都回家去,谁出来就抓谁!
朱老板说这又闹哪出。要戒严了,我得赶紧回家。说着拔腿就走。成林呆愣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想起宝成对自己的嘱咐,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腿兀自颤抖了两下。坏事了坏事了,准是鬼子要对登记的人下手了。
没错,鬼子领着那些汉奸走狗,果真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吃人的獠牙。根据鬼子守备队的策划,城里的警务科司法股下令,让全县各警察署在正月十二这天,把已经登记的人员全部送到县警务科司法股,去领取“证明书”。就在朱有根被叫走的同时,各警察署按着命令,有的从城内,有的从乡下,正陆续把人送到指定地点。送来的人由司法股长负责点收。当天晚上,这些人被送到位于城东的东关警察训练所和附近几家客店里住下。
朱有根就在这群人里。他现在有些后悔,虽然不知下一步鬼子汉奸要做什么,但是他自觉下了山,就是向鬼子妥协了。他想起四年前跟父母来城里,看抗日誓师大会那个场景。那时会场人数逾万,比春节赶庙会还要热闹。唐聚伍在彩台上的抗日誓词他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邦家不幸,横罹咎秧,倭寇逞凶,犯我界疆。半载以来,贼势弥张,凡我人民,痛苦备尝。迫建伪国,欲违我亡。堂堂华族,神明之胄,守土有责,岂容倭寇!”
在振臂呼喊抗日口号的人群中,他也是其中一个。他那时尚小,但也是热血贲张。拯救中国,拯救东北,光复祖国,毁家纾难,每一个中国人义不容辞。“那么多抗联将士衣衫单薄、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们却在山上坚持着,斗志昂扬。那才是真正的爷们儿,自己这算什么?”
朱有根受抗日志士的影响,曾做过许多支持抗日武装的工作。他有一个远房表舅,两个儿子都加入了杨靖宇的抗联队伍。从去年开始,他跟着表舅几次秘密上山送粮。和他们同去的还有本村一个叫二歪的青年。二歪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并不是出于什么抗日的目的,而是贪图给抗联送粮,他能拿到大洋,得到好处。表舅和有根只想着多个人就能多背一袋粮食,所以在他找来时,就答应了他。
去年秋天,二歪为了讨好甲长,向他说了朱有根和表舅上山送粮的秘密。被甲长知道就是被鬼子知道,表舅闻讯找到有根,说与其让鬼子抓去弄死,还不如豁出去上山当抗联。他们连夜去往最近一次送粮的地点,可是队伍已经转移,山高林密,转悠几天,他们没有找到大部队,只遇上几个被打散的人。他们这六个人,边寻找抗联队伍,边和遭遇到的讨伐队干了两仗。又有两个战士牺牲了。入冬之后,四个人没吃没喝,有根饿得脸有些浮肿,走路直打晃,正好有人进山,带来叔叔的口信,说乡里的甲长答应给他作保,让他回去当良民。他一时鬼迷心窍,来到了叔叔家。他的表舅不信狗能改了吃屎,对有根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和那些狗杂种干到底。都去当良民,岂不就要亡族灭种!坚决不肯下山,发狠一定能找到大部队。有根回来后,去杂货铺,和成林叔叔说了这些话,对表舅表达了佩服之意。
5
浑江绕县城而过,曾经是上苍赐给山城的一道风景,也是人们富饶的希望。1937年2月23日是农历正月十三日,这一天,这条大江发出了呜咽之声,因为它见证了罪恶,记录下了血腥。
早晨7点钟左右,日本守备队在县城西江岸约1公里内,加派了鬼子和伪警察施行戒严,街上空空荡荡,不时有鬼子和伪警察如鬼魅般的身影飘忽而过。他们还逼迫被抓来的城内和乡下百姓,在县城西部的江桥下50米处,用钎子杆,用铁锹,用尖稿,顺江凿破冰面,砍出一大片冰窟窿。
而在县城内,所有来领“证明书”的人被命令排成四路纵队,由警察、便衣特务荷枪实弹,一路严密看守,押送至位于县城西的日本守备队大院。
进了大院,魔鬼们张开利爪。朱有根还没有看清大院全貌,就有人冲到身前。他的嘴巴里被强行塞进一块臭哄哄的破布,他眼看着和他一起来领“证明书”的人都陆续被人封住了嘴。
这一刻朱有根彻底明白,上当了。这哪里是来领“证明书”,这摆明就是进了阎罗殿。他想挣扎,可是手也随即被结实的绳子捆住。他想用他的双腿做最后一搏,来不及了,他像一个口袋一样被几个人一起用力扔上汽车,接着,又有一个又一个口袋砸在他的身上,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汽车每装满三十个人,就向西江桥下驶去。朱有根听到马达不响了,身上压着的重量在逐渐减轻,眼前有了光亮。他刚刚试着站起来,被人一脚踹了下来。
朱有根和来领“证明书”的人一起,被枪托、刺刀强行逼迫跪在冰窟窿边上。上午10点多钟,县城守备队长野田下令,开始往江里填人。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们,用军刀砍、用刺刀挑,一个个血葫芦样的人在挣扎扭曲中没了声息,然后被填到冰窟窿里......
朱有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不想最后再受到屠戳,跑了几步,自己跳到江中。四肢瞬间失去知觉,此刻想喊已不可能。如果有下辈子,他宁可冻死饿死,也会像自己表舅那样,誓与鬼子斗争到底!可是没有如果,长着两颗小虎牙、脸上始终带笑的二十一岁的朱有根就这样随江流涌入更深的冰层之下。
江水红了,刽子手们砍杀累了。他们开始驱赶,把人活活推到冰窟窿里去。冰窟窿里人填多了,有的漂浮上来,鬼子汉奸群魔乱舞,用枪托往里摁,用长木杆往江里捅。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300多名来领“证明书”的人,就这样全部被填进了冰封的浑江。
这些死难者中,有坚持过抗日的民众自卫军,被俘的抗联战士和地方工作人员,还有被认为是“土匪”和“通匪”的群众,甚至有些是替代别人来领“证明书”的普通老百姓。
冰封的浑江,暂时掩蔽了日本鬼子的罪恶,可是春天一到,江面上漂起浮尸,一具具冤魂瞪着不甘的眼睛,述说着他们最后的悲愤。有成群的乌鸦飞来了,它们徘徊在江面之上,不分白天黑夜,发出凄惨的叫声......
6
正月十二晚上,朱老板迟迟不见有根回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上不了街,想打探个消息已不可能。夜半时分,他料是等有根无望,和衣躺到炕上。无奈两只眼珠溜滑,一点睡意都没有。透过窗口,抬头望向天空,有几片黑云在向将圆的月亮围聚,清冷的月光在窗前时明时暗。朱老板希望这月亮快快西沉,天快快亮,他明早一开门,有根就呲着两颗小虎牙,站在门口,喊他叔。
正月十三早晨,他打开大门,看街上依旧有伪警察背着枪在巡逻。直到下午,这些人撤走,他忙不迭地走出门来,街上有人聚在一起,脸上无不充满惊悸之色:刚才走的那个警察说,就在上午,去领“证明书”的人全被杀了,三百多人填了江,江水都红了。
朱老板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昨天晚上强迫自己不去想的那个可怕预感竟然成为事实。他忽然憎恨起自己来,自以为用生意人的头脑去做事,两害相权取其轻,结果却把侄儿送给了鬼子。他捶胸顿足,痛悔不已,可是一切都晚了。他想去江边祭奠,被媳妇死死拽住,有根死了,她不能让丈夫再去白白送死。成林来看他,劝他,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紧紧攥着拳头,嘴角抽搐着,一句话都不肯说。他的媳妇和两个儿子也都在一旁默默垂泪。
成林对朱老板的媳妇说,嫂子,街上的警戒已经解除,人可以出去活动。不如去我那里拿点烧纸,在家里给有根烧点纸钱,事已至此,就送他上路吧。
朱老板这时开口了。纸钱是要烧的,可是我算看明白了,鬼子不死,就是我们死。与其等着被他们折磨,还不如像有根表舅那样,拿出点骨气来和他们斗。成林就势开解他,眼下我们保命要紧,能活下去,才有和他们斗的本钱。
西江惨案,吓倒了一批软骨头,却激发起一批有血性的中国人。成林和朱老板走动得更频繁,两个人在一起,关起门来,不时交流各自听到的抗联消息。成林对朱老板不再隐瞒,说自己的外甥宝成正跟随杨靖宇的抗联,最近一段时间在县域内的海清伙洛一带活动,不时有人进城,捎来宝成的口信,告诉他,有两个伪警署经过他们的工作,已经决定帮助抗联,在鬼子不下乡的时候,抗联队伍不时可以进村,喝上两口热粥,吃上几个烀土豆,还在偏远的山沟里,建起了秘密的被服厂、弹药库和练兵营地等。村民本来恨透了鬼子,看到眼前有一批铁杆汉奸被抗联惩治,恐惧感减轻,对抗联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朱老板说,我们要是能帮上抗联,就是帮忙杀鬼子。成林说,能啊,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要有心,就有机会。朱老板握住成林的手,不再说话,目光碰撞间,彼此已经心照不宣。
朱老板家烧酒好喝在当地出名,伪警察和特务们经常来他的烧坊,有的人就在烧坊由朱老板陪着喝上两盅。朱老板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给这些人好脸子,相反与他们相聊甚欢。
一天早晨,成记杂货刚开板,一个大汉推着架子车,停在他的店前。车上是顺头瓜绺一车劈柴。成林刚想说他不买柴,抬头却与宝成的目光相对,他惊喜异常。“这柴我要了,你赶紧的,卸车卸车。”
宝成卸车的工夫,成林走出去,把朱老板请到家里,在大门前说这柴不错,问他要不要。
他们走进屋里,成林给宝成介绍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朱老板,他侄儿朱有根正月时刚被鬼子杀害,他整日都在寻找报仇的机会。
宝成说,血债总要血偿,我们的同胞不会白死。我们现在已开辟多条渠道,来获取一些鬼子行动的信息,以便有针对性地去打击鬼子。朱老板说,我常常和二狗子打交道,烧锅有时也来鬼子,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他们去哪里的动向。
宝成说,鬼子现在虽然对我们死缠烂打,但是城乡总有交流,我们建立联络,以后会有人进城,有用的信息绝不能错过。
7
进入六月,树叶封山,茂密的林间,一支又一支抗日队伍开始活跃。
一天刚吃过午饭,朱老板来找成林,他从一个酒懵子警察署长口中得知,明天他要带着弟兄跟着鬼子去往岔路子镇,给那里的一个鬼子小队和皇协军送弹药和粮食。这消息对抗联是有价值的。
“宝成昨天已派人来过,刚走。时间紧迫,只能想办法送信去了。我们俩不能动地方,我们一走,肯定会引起怀疑。”成林皱起眉头。
“这样吧,让我们家老大有德去。他十六了,什么都懂。有根被杀,他一直嚷嚷要参加抗联,替哥哥报仇。”朱老板说。
“可是万一遇上鬼子和汉奸盘查,他能应付吗?”
“他姨奶就在海清伙洛村住,说是走亲戚,没人会怀疑。”
见成林还在犹豫,朱老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吧,我家有德有点心眼,骗那帮牲口应该绰绰有余。
朱老板和成林对有德反复叮咛,然后让他拎上两瓶烧酒出门。朱老板找到一辆下乡收山货的马车,“我儿子去看他姨奶,你把他捎到海清伙洛。”车把式知道朱老板和雇他车的人是朋友,自然没有二话。有德一路坐马车到了海清伙洛,眼见着马车走远,他才大步流星离开公路,走进乡间的大车道。他按照成林叔叔告诉他的行走路线,拐进柞树沟密营找到宝成。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宝成听到有德说完,兴奋不已,他攥着有德的手说,好弟弟,这消息来得太及时了。我们现在急需补充一批军需物资,有了武器弹药才能消灭更多的鬼子和帮凶。
宝成这时已成长为抗联的一个连长。他安顿好有德,带上一个战士,星夜穿行林间,赶到另一个密营,把有德送来的消息向营里进行汇报。经过连夜部署,天还未亮时,一支由20个人组成的精干队伍已经出现在县城通往岔路子的公路上,带队伍的人正是宝成。
这条公路是砂石路面,原本坑洼不平,鬼子在岔路子建立据点之后,强征百姓进行修筑完善,现在不仅平坦,还很开阔。但路开在群山腹地,所以鬼子在县城和岔路子之间来回通行,还是要备足兵力,百倍警惕。
宝成他们选在一个叫砬子嘴的地方停了下来。马路经过这里,一侧是缓行向上的山坡,另一侧是蝲咕河,河的对岸是一座陡峭的山崖。公路到了这里,恰好突了出来,拐个大弯。熟悉的家乡,熟悉的山山水水,选一个绝佳的埋伏地点,对于宝成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宝成和同来的一位排长商定,两人各带九个人,分别钻上山弯的两侧,宝成领人负责截击,前面开火,排长带着战士们兜着敌人的屁股打。
上午十点左右,十几个伪警察在前,六个鬼子断后,中间护着两辆大马车,晃晃荡荡向岔路子方向行走。大概走得有些热,这些人端着枪,帽子歪歪斜斜,人显得无精打彩。在他们看来,县城到岔路子可谓常来常往,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他们不相信大白天会有人大胆“劫道”。加之县城和岔路子都是鬼子的驻扎地,一有风吹草动,援兵马上就会赶到,所以他们走得肆无忌惮。
他们走进砬子嘴的中段时,只听一声“打”的吼声,前后相跟着子弹呼啸而来,直奔鬼子而去。有两个鬼子当即毙命,剩下四个躲到马车的临河一侧,举枪向山坡上射击。
伪警察们一听到枪响,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躲,子弹没有奔他们而去,大部分都送给了鬼子,他们在懵懵懂懂时,听到有人在山上喊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只要你们不开枪,就能保命!
有一个鬼子,抄起马车上的一挺歪把子机枪,冲着喊话的方向开始射击。排长带着九个战士从山上下来,出其不意向押运的人发起攻击,前后受到夹击的敌人措手不及,鬼子们被全部消灭,伪警察乖乖举手投降。
宝成他们收缴了伪警察的武器,对他们进行一通教育,让他们回去告诉鬼子,军需物资悉数收到。
为了躲开敌人的增援部队,宝成命令赶车的民夫继续前行,走出不足百米拐进一条山间土路,再向前,与从山上下来、前来接应的队伍会合。
8
日寇侵占东北之后,受到了爱国民众的顽强抵抗,东北抗日联军在党的领导下,更是团结各种抗日力量,与侵略者针锋相对,坚定光复河山、把他们赶出中国的信念,誓与他们抗战到底。
面对东北抗联给以的沉重打击,日寇采取了各种阴毒和残暴的手段,每到冬季,都会集结起各种反动力量,频繁进山讨伐抗联,因为这个时候,正是抗联最困难的时期,不仅缺衣少食,行迹还很容易暴露。日本侵略者的目的,就是趁着冬天,把迟滞他们进关时间、消耗他们大量兵力的抗联完全消灭。
1938年,又到了隆冬时节。宝成带着一支抗联队伍,按着抗联一军的总体部署,继续坚持在县城周边的高山密林里与鬼子周旋。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死死地拖住了进山讨伐的大批鬼子和伪军。
春节来临前夕,宝成带领队伍在刀尖岭伏击了一队日伪军,他和战友们还没来得及撤进山林,又一队鬼子包抄过来。宝成边跑边向远处的鬼子射击,独自一人引开敌人,掩护战友们突出重围。他打光最后一粒子弹,在远离战友们之后停了下来,面对蜂拥而来的敌人,仰天大笑......
丛林黑土,英烈忠魂。成林在得知宝成牺牲的消息后,把老姐姐接到自己的家里。姐弟俩相对无泪,他们知道,只要抗联的火种不灭,国恨家仇就有清算之日。抗联途经深山密林、刻在大树上的一句话,不仅在百姓之间口口相传,也让成林铭记在心:抗联由此过,子孙不断头。成林知道,宝成是千千万万抗联将士中的一员,他们用自己的牺牲,去换取子孙后代的太平。
朱老板和成林不仅继续搜集情报,还拼尽家底,为抗联提供金钱上的资助。朱有德在1939年末也加入东北抗联,追随杨靖宇将军,征战在白山黑水之间,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日本鬼子投降了,他才得以回到家乡看望父母。
东北抗联行军作战于深山密林,夏天的蚊虫和湿热,冬天的严寒和饥饿,极其困难的生存条件,在中外战争史上,实属罕见。
浴血奋战14年,东北抗联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前仆后继,英勇不屈,歼灭了大量日伪军,牵制了鬼子进关的兵力,为东北和全国抗战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
东北光复那一天,成林和朱老板坐在一起,眼含热泪斟满桌上的酒杯,然后双手举起,敬给宝成和那些牺牲的抗联英烈们。他们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献出了青春和生命;他们用自己的坚定和顽强勇敢,让侵略者最后走向一个举手投降、彻底失败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