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应该少说话。而且每当说了伤人的话之时,话一出口,覆水难收,我不得不又提醒自己,久而久之,话就更少了。
于是,沉默寡言配合着不怎样外向的性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我,抑或这个是“非虚构”的我?还是“被塑造”的我?就像梁鸿笔下的梁庄,作者问,我笔下的梁庄,是“非虚构”的梁庄还是“被塑造”的梁庄呢?
作为一部文学纪实的《中国在梁庄》,梁鸿并不希望描述的仅仅是真实——“我不希望‘梁庄’只是局限在‘真实’层面……”
因此,我想,作为一个作者的虚荣心来说当然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受人欢迎,作为一个人的虚荣心来说当然是希望自己受到别人的尊重以及来自社会的相应的肯定性评价。也因此,“真实”的价值在文学的领域是“陈述的基础”,在做人的领域内呢?
“真实”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词,在文学那里是,在做人这边就显得更加诡异了。记得林语堂说过人是一个矛盾结合体,这话说得很哲学化。
既然这样,就有对立,比如善恶,美丑,爱恨,勇敢与懦弱,大方与小气,真诚与欺骗……所有这些品质,都结合在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你说想做个真实的人,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鸿不想用“真实”的旗号塑造一个伪客观的村庄,我也不必用真实的旗号塑造一个虚伪的我。
这是不是说,我的越来越少的说话,正是慢慢地把真实的我包裹起来?那这个时时面对着别人的人,又是谁?是我吗?突然想起《月亮与六便士》里面的一句话:有些时候,人们把一副假面装得逼真,时间久了,他们真会变成他们装扮的这样一个人了。
——如果这话是对的,那么,我愿意装成一个不那么低俗的人,一个能侃侃而谈的人。——然而我的说话还是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真佩服坐在台上开会讲话的人,对他来说可能是几年如一会,时间过得很快,会开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事情还说不够。底下的人可能是一会如几年,开会如女人来例假,不得不来但感觉痛苦。
接上面关于“真实”的话题,就表演的角度来说,台上肯定是虚构的——倒不如说是“被塑造”的。台下的,是真实的,因为他们缺少表演的机会,因此他们容易流露“真实”,比如发泄不满,比如发出嘘声……台上的这时就不小心要将他的“真实”流露出来啦:你们什么素质!有什么权利!
因此,大家都向往台上的人模人样,只因为可以当众流露“真实”时不至于被人呵叱:你们什么素质!有什么权利!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话会被这个事实证明是错的。你想想,几十岁的大人被人像呵叱小孩一样,搁谁身上都不喜欢。
可是不管谁坐上去,以前还是笑容可掬平易近人的,只要屁股一沾上位子,就像变魔术一般马上像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过去的“不欲”全部施于别人身上。
毛姆说“有人说灾难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句话是不对的;而叫人做出高尚行动的有时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灾难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
——这话在这里行不通。千幸万苦好不容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怎样看都是幸福得意而不是灾难不幸吧?可是我看得太多的并不是高尚行动,而是相反!千幸万苦好不容易积累万贯家财吧,可是干的事却离良心越来越远……我还可以说出很多很多,算了,糟心。
话好像说岔了,还是回到自身上吧。
与其说我的沉默寡言是一种包装,使我的真实离人群越来越远的话,勿宁说是我想做一个“被塑造”人,最好,是自内而外的“塑造”——美其名曰叫“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