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爱一个人爱得深入骨髓，又怎会留下连孟婆汤都无法忘却的前尘往事？

1

此时正值盛夏，纵然身处在这阴气森森的黄泉之下，却也热得人难以忍耐。

我拿着手中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大力地给自己扇着风，心里抱怨着阎王大人的抠门和无情。

我是孟婆，是这八百里孟婆庄的主人。说是主人，可我手下却连一个可差使的兵吏都没有。

而导致这悲惨结局的，是八百年前我与阎王大人一场心血来潮的赌局。结果自然是我输了，而后果就是我孟婆庄的三百鬼丁要供阎王驱使千年，在这千年里，孟婆庄的大小实务，均要我亲手打理。

我原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当我经历了要给曼珠沙华施肥捉虫、浇水灌溉，还要坐在这黄泉路口给新来的鬼魂们发放孟婆汤时，我才知道我那三百兵丁有多么的可爱。

可惜，事已成定局，我孟婆也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好在只要再坚持个两百来年，我便又可以回到以前养花遛鸟的快活日子了。

2

“给爷喝的这什么鬼东西，爷不喝。”

我正出着神，却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也乱作一团。

“看来今天又有好事发生了。”我心里暗自窃喜，大概是因为这日子太过枯燥的缘故，我每天都指望着这些小鬼闹一闹事，也好让我有机会耍耍威风。

可惜这些新鬼总是畏畏缩缩，就连在人间是一方恶霸的人，做了鬼也少不得要将气势收敛三分。这就使得我这英雄少了不少用武之地，总是没机会彰显我的能耐。

“让一让，让一让，给爷说说，发生什么事了？”我拨开团团围着的小鬼，走到中间，见着一个油头满面、身形高大的壮汉，脚下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鬼。

“你就是这里主事的？”

那大汉见我过来，瞥了我一眼，颐指气使地对我问道。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向来看不惯这等仗势欺人的货色，便学着他的样子，也拿鼻孔瞪着他。

“你……”

他话还没说出口，身子已经被我一脚踢翻。这样的货色这些年来我见识得太多了，总还以为自己是个二五八万，却也不想想现在是在谁的地盘。

“孟婆大人，知霞姑娘来了。”

正当我正在揍人的兴头上时，一旁的小鬼冲我大声喊道。若他是因为别的事打扰了我揍人的雅兴，那我保准连他一块儿招呼，但是事关知霞的事除外。

3

我起身整理了一下妆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几分，才快步向知霞的方向走去。

“知霞，你来了。”我兴冲冲地拉着知霞的手。自从做了鬼之后，她身上便一点温度都没有了，但这也让她更多了几分冰肌玉骨的感觉。

知霞没有说话，一如往常那般点点头。我认识她三十几年了，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一袭白得发亮的衣裙衬得她愈加面白如纸，我便又提起了带她去采些曼珠沙华来染衣的旧事。

她听了我的话，沉默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

“孟婆大人，能给知霞做一碗孟婆汤吗？”

“知霞，这么些年了，你该知道，我做不出让你忘却前尘的孟婆汤。”我看着泪眼婆娑的知霞，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难过。

知霞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半天，转身一步一顿地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初见她的那天。

当时也正值盛夏，正当我热得心烦意燥时，负责给新魂引路的小鬼匆匆跑来找我，二话不说拉扯着我就要往外跑。我一询问才知，原来是一新鬼饮下孟婆汤之后全身发热，腹痛难忍。

当我大步赶到现场时，人已经安然无恙了，只是奇怪的是，她在饮下孟婆汤之后却依然没有忘记过往。

我心中不信这个邪，拿起旁边放着的白瓷碗，舀了一碗喂给了旁边的小鬼，效果一如既往的好。我又给还趴在地上的知霞舀了一碗，她喝下后却依然腹痛半天，最后却还是没能忘记往事。

这可是我活了这些年从未见过的奇事，心中本打算将这个知霞扣下，慢慢研究。谁知这事却被一个好事的小鬼报给了阎王，阎王打算先将知霞锁入地府，待查明原因后再行定夺。

我一听，知霞入了地府，那可就没我什么事了，当即跳出来反对。按说这知霞算是还未饮孟婆汤，暂时还算不得地府的人，况且她生平也没做什么恶事，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将她锁入地府却也是不能的。

一来二去，知霞的去留成了个大问题。不忘前尘事，便难以入轮回，但是将她锁入地府，好像又对她缺了些公道。

思来想去，我突然想起从黄泉入地府的交界上有条善恶河，这河虽名为善恶河，却很难明辨真正的善恶。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只因为没有亲手染上鲜血，就能安然无恙地渡过去。而一个待人至善的好人，只因为生前失手伤过歹人，却要承担洗髓伐骨的痛楚。一直以来，引得众鬼怨声载道。

我与阎王提议道，不如让这知霞在这善恶河上做个往来的摆渡人。以前也安排过摆渡人在善恶河上，不过却没有一个能够经受住往来新鬼贿赂的诱惑，因此下马了一批又一批。

而如今，知霞处境尴尬，相信她定会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也确如我所预料的，自从知霞做了摆渡人之后，地府怨声载道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4

在知道孟婆汤对自己无效之后，知霞几乎已经绝了再投胎转世的心思。而我经历了几十年实验的失败，也几乎丧失了信心。

如今知霞旧事从提，想来是真正的想开了吧！为着这几十年的情分，我也该想办法帮她一帮，毕竟这黄泉路上，确实孤寂了些。

我埋首苦读，翻遍了有史以来关于孟婆汤的所有记载，最终在一本古籍之中，找到了只言片语，再加上我的猜测，总算得到了一个答案。

我找到知霞，告诉她，孟婆汤之所以消不去她的往事，应该是因为她的执念太深，入了骨髓。若要忘记，有两个办法可以化解。一是取了造成她执念的人的心头血，一起熬入孟婆汤，了了心愿。第二个办法是我替她施法，抽出她的骨髓，再用汤药浸泡魂身，应该会有效，但是这个办法一个不小心，她可能就会魂飞魄散。

知霞听完我的话后，在三生湖畔坐了整整三个月，最后拖着满身疲惫，求我替她施法抽骨。

我动了动嘴唇，最终却没有说出任何劝阻的话，这些日子，她替自己做出了选择了，而我能做的，只能是尊重她。

彼岸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我再也没对谁提过采花染布的提议了。

5

我叫知霞，本是三朝元老，当朝宰相林儒晖的独女。我的出身，可以说是贵比公主，真正称得上这盛京城里的第一贵女。

我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姑姑。而我出身的林家，是这大齐朝的第一世家，富贵无双。

若是没有遇见那人，我应该会平安富贵地过完这一生。可惜，一朝相遇，我却落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他叫陆安，是父亲给我聘的琴师，听说是个家道中落的秀才。

初见时，我便被他温润如玉的气质所吸引。随着一日一日朝夕相伴的相处，我对他的痴恋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我对着父亲哭闹，乞求父亲能够将我嫁给他。可是世家贵女的婚姻不止是自己的事，而是关乎着两个家族的大事。

生来享了别人得不到的富贵，便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可是那时的我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根本不明白这些。

在我苦求父亲无果之后，我便在成婚前几日卷了细软，同陆安一起找了个远离盛京的地方躲起来，过起了远离富贵的生活。

那时候，陆安拉着我的手，对我承诺，他一定会好好读书，高中之后带着我风风光光地回娘家，再用八抬大轿将我娶进门。

听着他的甜言蜜语，我觉得我为了他哪怕是付出生命都是值得的。

靠着我带出来的细软，开始的日子我们过得还比较和乐。我学着操持家务，而他日日挑灯夜读。每次看到他在灯光下苦读的身影，我恍惚看见了美好的日子在向我招手。

可惜美好总是无比的短暂，由于没有进项，加上我用钱向来有些大手大脚，很快我带出来的东西都被典当得差不多了。眼看着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而陆安每日只知埋头读书，我无奈只能挑起生活的重担。

我跟着同村的妇人一起找了些浆洗缝补的活计，少得可怜的收入却只能勉强维持两个人的生活。而陆安，也慢慢变得我越来越不认识了。

开始时他只是对我大吼大叫，我心疼他读书劳累，便一一忍耐下来。可是我的忍耐却并没有换来他的理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手，而我，却已经想不起来要反抗了。

我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凑合着可以过下去了，可是我远远低估了这个男人的恶。

我二十岁生辰那天，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些银钱，买了一点酒肉回来。那一天，对我说了好些甜言蜜语，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以往的举动向我道歉。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开心地依偎在他怀里，喝了一杯又一杯他送到我嘴边的美酒。

酒醒之后，我等来的不是美好生活，而是一场更加可怕的噩梦。陆安，这个我一见倾心，这个我为了他抛却荣华富贵，吃尽苦头的人，仅仅为了一千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一个北上的商人做妾。

做妾？我林知霞生来高贵，最后却因为一场可笑的爱情，落到一个卖作商人妾的下场。

我费尽心思，终于找到机会从商户身边逃了出来。可能上天也怜我命苦，我逃出来的地方离盛京并不远。

靠着一路乞讨，我终于回到了那个给了我半生安乐的地方。当我鼓起勇气敲开相府大门时，曾经和颜悦色的管家冷冷地对我说，他们家的小姐已经在三年前嫁给了云家长子，并且已经生下了一子一女，过得幸福和乐，叫我不要再冒名顶替，败坏林府名声了。

是呀！当年是我不顾家人的劝阻，不考虑爹爹的处境。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我咎由自取了。林府，终究不再是我的家了。

离开相府后，我失魂落魄地走到了落霞山上。落霞山是盛京城对面的一座山，在这里，刚好可以清楚地看见林府的大门。

“爹，娘，你们的养育之恩，女儿只有来世再报了。”

“陆安，若有来世，我绝不要再遇到你。”

我对着盛京的方向，大声地将我心中所想喊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之间一遍一遍地回响，而我不带一丝留恋地跃下了那万丈深渊，鲜血将我的衣裳染得红艳艳的，如嫁衣一般，鲜艳夺目。

我原以为我这一生的苦就这样结束了，可惜没想到上天却给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因为喝下孟婆汤也无法忘却前尘往事的缘故，我只能留在这善恶河上，做个接送新鬼的摆渡人。

在这一日又一日的煎熬中，我终于等来了希望。当孟婆大人告诉我找到了能帮我忘却往事的方法时，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听到孟婆大人说完解决办法之后，我一个人在三生石畔的岸边坐了一夜又一夜。期间我还偷偷回了一趟人间，看着已经须发尽白、容颜不再的陆安，我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他可以对我无情无义，我却无法下手伤他分毫。罢了，就当是我前世欠他的债吧！

我回到孟婆庄，请求孟婆替我施法抽骨。看着她的表情，我知道她想劝我，最后不知为何却没有出言。我心中对她的沉默万分感激，毕竟她算是这些年来少有的真心待我的人之一，若她开口劝说，我还真的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说服她。

伴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我以为我就要彻底魂飞魄散了。在我意识逐渐模糊的前一秒，我听到孟婆大人激动大叫的声音，我知道，我终于熬过来了，终于，我可以不再做林知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