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夏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中,有一个并不起眼,但对于整个历史来说绝对不可或缺的群体,他们大多地位卑下而才学广博,依附于古代皇权而存在,却又不失高傲气节,恪尽职守的同时也保持着理性和客观,这个群体,就是史官。
史官是站在历史背后的人,他们看似强大,每一个故事都用一杆笔书写的有千钧重的分量,每一页历史都可染上绮丽的颜色,但他们又看似微弱,站在来来往往的事件中心,只能是一个旁观者,那些意气风发足以改变时代的豪迈,与他们无关。
在中国众多的史官中,有一个人,因其留下旷古绝今的史学著作而闻名于世,又因其悲剧色彩和传奇色彩并存的人生经历,格外受到人们的关注,这个人便是《史记》的作者,西汉武帝时期的太史公,司马迁。
假若说司马迁伟大,这伟大,至少要有一半应该分给他的父亲司马谈。司马迁的先代“世典周史”,父亲司马谈是汉武帝初年的太史令。司马谈学识渊博,且早有像孔子那样著述历史的宏愿,他为此做过一些准备,但未能实现。司马迁受父亲影响很深,从小到大的职业规划,就是按照父亲司马谈所指一路走来。为了培养一个天才的儿子,司马谈可以说费尽心思。
少年时代的司马迁“十岁诵古文”,曾向大学问家孔安国请教古文《尚书》,也曾师从经学大师董仲舒学习《春秋》,加上他自己刻苦研读了大量的典籍,这些都为他的著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司马谈勉励儿子做孔子那样的人,临终之际,他将这一理想和愿望留给儿子,希望儿子能继承史官家世,学习孔子写《春秋》的精神,以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
青年时代的司马迁有感于书本中的知识远远不够,假如实际生活不丰富,那么知识是贫乏的,智慧是浅薄的,很幸运,司马迁一生和实际生活都有很大联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司马迁踏上了游学的征途。“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过梁楚而归。”当年的司马迁,像极了今天背着登山包的驴友,探察历史的遗迹,欣赏祖国大好河山,只是他并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而是实实在在的史实调研。司马迁游历各地,了解各地风土人情,又从当地百姓口中去了解古事旧闻,积累了海量的素材。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独自上路的司马迁这一走就是七年,这七年的时间,他是如何排遣孤独感的,我们无从得知,曾经是否遇到不顺的事,让他想放弃,我们也只能是猜测。也许,耐得住灵魂的寂寞和现实的煎熬,是因为有足以支撑的理由和信念。
整整七年里,司马迁游遍群山大川,无论是赫赫有名的旅游景点,还是发生过重大历史事件的地方,都留下了司马迁的身影。长平,当年赵王错误估计形势,以至于赵国四十五万士卒战死,司马迁站在万人坑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汨罗江边,司马迁哭了,心里悼念那个志洁行廉、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屈原;曲阜,司马迁深深体会孔子的教化之遗风,被浓重的儒风深深地感染着,留连“不能去云”;乌江边,司马迁心中充斥着历史感的无奈,西楚霸王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会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色。
司马迁宛然像一个历史的观客,在各种实地布景中,畅快地欣赏着历史上的悲喜剧,他又仿佛身居一个好导演似的,在摄制着各地的风光,准备着指挥自己的历史剧上演。
公元前108年,司马迁继任太史令。他谨记父亲的遗训,缀集天下遗闻轶事,博览皇家旧史群书,开始着手编写《史记》。他一面忠心耿耿为皇帝做事,主持改订“太初历”,一面“绝宾客之知,亡世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潜心著述。然而,就在这时,一场横祸降临到司马迁的头上。
公元前99年,汉武帝派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进攻匈奴。李陵一马当先,率领五千人横扫千余里。但最终因孤军深入,寡不敌众,战败被俘,被迫投降匈奴。消息传来,汉武帝十分震怒。司马迁素与李陵交好,知其为人,便向武帝坦陈自己的看法,认为李陵战败迫降,实为不得已,将来一遇机会,一定会将功赎罪的。这下惹恼了汉武帝,认为司马迁是故意替李陵辩护,于是立刻将司马迁交给狱吏了。假若不是处在一个严刑峻法的时代,司马迁不会遭受凄惨的命运,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家是穷的,没有钱去贿赂出狱;朋友不多,没有人敢去给他说话;地位不高,势力不大,惊动不了达官贵族,渴望人间冷暖的司马迁,受了“腐刑”,成了“刑余之人”。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把人生分为十个等级,第一是不辱祖先的光荣,第十是接受宫刑辱尽列祖列宗。在“身残处秽”中,孤寂而抑郁,肠一日而九回,司马迁陷入最大的悲愤和耻辱中,他曾想一死了之,但是,父命未竟,事业未成,如此一死轻于鸿毛,于是他“就极刑而无慍色”了。
委屈,精神上的折磨,身体上的痛苦,让司马迁晓得了人世的艰辛,有寒心的地方,有刺心的痛楚,司马迁对人生有了更深的认识,他的精神更加娟洁,更峻峭,更浓烈。在司马迁所处的那个时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伤一根毫毛都是羞耻的。孔子的弟子子路,与人战,冠缨被击断——一顶不遮凉不挡雨的帽子的带子而已,子路竟然觉得尊严已经不在,生命即将消逝,子路扶正自己的冠,系好带子,君子死而冠不免,于是在重结缨带的过程中被砍作肉泥。有人笑子路太迂,此时还在干这些事情,但司马迁却很赞叹年过花甲的子路,赋予子路死以一种崇高的悲剧意味。
不能轻易就死,司马迁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写《史记》。只为了那五十二万余言的《史记》,司马迁想为世人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而自己内心之中无数次的嫌疑、是非,在字里行间,遣词造句中,何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何曾借他人之口而怨过一句?没有,司马迁的《史记》始终秉持着一个史学家该有的冷静和客观。
出狱后,司马迁被任为中书令,但他早已无心仕途。他看透了人间的世态炎凉,对最高统治者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他之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也就是说,他之所以苟且偷生,活在世上,就是为了了却著述《史记》的心愿。于是,他把屈辱深埋心中,把生死置之度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发愤著书。
司马迁的晚年,是默默无闻的,到公元前90年,司马迁终于完成了他的鸿篇巨制《史记》。此后,他便消声匿迹了,以至于他究竟什么时候离开人世也无人知晓。他把他全部的热情、心血、感动、泪水和他的喜怒哀乐以至他的全部生命,都倾注到了这部《史记》之中,留下一座永不磨灭的精神丰碑。前人说:读《史记》的游侠传,就有轻生取义的豪情;读屈原传、贾谊传,就为他们悲伤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乃有遁世的想法;读李广传,几乎要起而搏斗;读石建传,又会变得谨慎小心。《史记》强大的感染力,由此可见一斑。
鲁迅说:“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金圣叹在评《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司马迁“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郭沫若有一首诗评价:龙门有灵秀,钟毓人中龙。学殖空前富,文章旷代雄。怜才膺斧钺,吐气比霓虹。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太史公、司马迁,身后非常寂寞,他的生平行事大多佚失,从流传至今的零零碎碎史料中,我们知道,司马迁这一生绝对不如他自己所述的那样平平淡淡。现代人对于历史总是充满好奇,而作为第一个将历史作为独立学科,划分出整个文化体系的史学家司马迁来说,他的一生本来就是一个传奇。
作为一个历史记录者,史官要具有一种公正不阿的职业道德,齐国太史写“崔杼弑庄公”,崔杼把这个太史杀了,太史弟弟照样写,这个弟弟也被杀了,而另一个弟弟仍然写,这样拿性命来换取真理,真是太让人敬佩。司马迁不屈于当世权势,在为功臣、重臣立传时,并不避讳他们的问题。如韩安国在魏其侯窦婴被迫害时首鼠两端,公孙弘巧宦怀诈,霍去病不恤士卒……这些不太光彩的事情,司马迁都一一据实直书。司马迁烛明独照,极有自主,不怕权力之恐吓,可谓不避生死而作书。耗尽心血,极其认真。
“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司马迁的命运感,使他怀有深切的悲剧意识,他赞赏那些不顾生命依然奋斗却又失败的伟大人格,孔子是如此,屈原是如此,信陵、荆轲、项羽亦是如此。他接触一切人物的本质,又能烛照一切人生的底层,于是唱叹着、同情着、描绘着。
司马迁并没有骄傲到在《史记》中为自己单独做传记,即使在最后一章《太史公自序》中,也只是简单的提及自己的家世,更多的笔墨写了自己的父亲,从另一个角度说,司马迁是活在后人记忆中的。
太史公曰:“余述历皇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这是《史记》的最后一句话,司马迁一生以孔子为榜样,《史记·孔子世家》评论孔子时写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司马迁正是学孔子,著《史记》,最后成一代名家。我们要感谢司马迁,感谢他以不屈服的姿态,为我们留下了一部史学巨著,有道是:太史良才,寔纂先德。周游历览,东西南北。事核词简,是称实录。报任投书,申李下狱。惜哉残缺,非才妄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