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成功说服了楚怀王,提出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作为交换条件,让楚国与齐国断交。楚怀王欣然同意,群臣纷纷祝贺,大多称颂楚怀王英明神武。
但就在一片喜气洋洋中,陈轸却提出了不同意见,让楚怀王很不高兴。陈轸确实聪明,显然看穿了张仪的如意算盘。这一次,陈轸在主场,他能否凭借口才胜过张仪,把已经被迷惑的楚怀王从陷阱边缘拉回来呢?
陈轸的发言依然采用了战国时代常见的修辞套路——先声夺人,直接抛出一个吓人的结论。他说:“依我看,我们不仅得不到商於之地,秦国还会背叛我们,转头与齐国结盟。到那时,楚国就要大祸临头了。”
为什么战国的辩士总爱这样说话?其实背后的道理放到今天依然适用。领导的时间非常有限,很多人都想争取发言机会。如果一上来就慢慢铺陈,领导听两三句就不耐烦了,所以第一句话必须有“钩子”作用。
今天我们身处注意力经济时代,“标题党”应运而生。标题必须骇人听闻,就算读者看完内容后发现货不对板、破口大骂,但毕竟已经花了不少宝贵时间,作者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在战国时代,如果国君发现“货不对板”,一怒之下真的可能杀人,这对辩士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既要先声夺人,争取到更多发言时间后,也要言之有物。陈轸用这种方式,成功唤起了楚怀王的好奇心和焦虑感,为自己争取到了详细阐述的机会。
陈轸的考虑其实很清楚:秦国对我们这么好,核心原因只有一个——我们和齐国有盟约。一旦我们和齐国断交,秦国对我们就没有任何顾忌了。既然没有顾忌,又凭什么还会对我们好呢?大王,您就等着瞧吧。张仪回到秦国后,一定会背信弃义。到那时,不仅秦国不再顾忌我们,齐国也会记恨我们。这两大强国,很可能会联手对付我们。
道理讲得很清楚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办。陈轸作为老臣,在否定旧方案的同时,也会提出新的替代方案。楚怀王是做决断的,不是想办法的。做决断和想办法的关系如果颠倒了,组织架构就不牢靠了。
陈轸这种老江湖当然会有新方案:表面上做出与齐国断交的姿态,但暗地里要好好维系与齐国的同盟关系,同时派人盯着张仪。如果张仪真的如约割让了商於之地,再与齐国断交也不迟。
如果只能在张仪和陈轸的方案中二选一,多数人显然会支持陈轸。但如果还原到当时的情境,虽然礼崩乐坏,贵族精神的余韵还未彻底消失,评价标准其实并不一样。
用老百姓的话说,陈轸这套新方案就是“太鸡贼了”,有点小市民气。楚怀王出身王室,从小锦衣玉食,是贵族中的贵族。贵族天然看不起小市民的做派。在楚怀王看来,张仪这种身份的人,曾担任过秦、魏两国的总理,是国际政坛上的一线人物,怎么可能耍流氓呢?陈轸搞这些小动作,如果真的照办,岂不是显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上流社会搞外交,就该有上流社会的风范。
不难想象,楚怀王对陈轸的意见并不认同,反而请张仪担任楚国总理,并给予重赏,然后果断与齐国断交,派一名将军随张仪去秦国办理土地交接。楚怀王没想到的是,在张仪高贵的身份下,藏着一颗纯粹而滚烫的流氓之心。
古今中外的各种斗争,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反复上演着野蛮战胜文明、流氓打败君子的戏码,越没底线的一方越容易获胜。战国时代,各路精英不断挑战和突破底线,精英身份和流氓手段逐渐合流。背后的逻辑是,传统血缘贵族在政坛的重要性持续下降,社会中下层涌现出的杰出人物可以凭能力而非血缘赢得权力和财富。吴起、商鞅、申不害、苏秦、张仪,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背后,都只有能力,没有家族背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全靠单打独斗,没有家族依靠。无论在哪儿发展,都是“秦漂”“楚漂”“魏漂”,就像今天在北京做到高管的“北漂”一样。
从晋升和降职来看,传统贵族的晋升靠熬资历、等年头,不用着急,急也没用。如果犯了错,有家族势力撑着,往下跌就像跌在气囊上,有缓冲。张仪这些人就不同了,晋升靠过人的口才和有目共睹、谁都服气的功勋。如果犯错,往下跌就像摔在水泥地上。所以这些没有家族背景的人,建功立业的渴望格外强烈。只要能做出短期业绩,老朋友可以骗,比如商鞅;老婆可以杀,比如吴起。高尚,就让它成为高尚者的墓志铭吧。
另一方面,国君也喜欢任用张仪、陈轸这样的外人,用起来方便,扔起来也省心。就拿这件事来说,楚怀王觉得陈轸的劝诫不中听,不听也就罢了。但如果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又是老臣,陈轸在提意见时就不用在意修辞,反正只要自己想说,楚怀王就必须听,想说多久,楚怀王就得听多久。如果楚怀王不想听,他也可以扯着楚怀王的袖子硬让他听。如果楚怀王听烦了,死活不同意,那陈轸就面临两条极端选择:要么联合其他元老贵族废掉楚怀王,另立新君;要么一狠心,老陈,我死给你看。
无论哪条路,楚怀王都承受不起。但陈轸只是个外来者,提出建议就已经足够,最终如何决断,是楚怀王自己的事。如果陈轸再多说一句,楚怀王可能就会不客气,陈轸自然也不会为此冒险。
不过,楚国那些血缘贵族真的全都一言不发、顺从楚怀王吗?难道没有哪怕一个人,按照贵族的传统做派,试图用各种方式劝回楚怀王?
《资治通鉴》没有提到这件事,作为原始材料的《史记》和《战国策》也未提及。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刘向的《新序》告诉我们,当时政坛上确实有这样一位贵族,他的名字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屈原。
——出自《熊逸版资治通鉴》
这场围绕“商於之地”的外交博弈,最终以楚国的被动告终。张仪凭借毫无底线的算计得以成功,陈轸虽然有清醒的预判却被拒绝,楚怀王因贵族的傲慢和对利益的贪婪落入陷阱,而屈原的忠直谏言,则成为史料中一抹未被时光磨灭的悲壮注脚。
这不仅是战国时期一次典型的外交骗局,更折射出那个时代的权力逻辑:传统贵族的“体面”在实用主义面前不堪一击,“外来精英”为了建功立业突破道德底线,国君则在权衡中偏爱“好用好弃”的外人。楚怀王的决策失误也印证了:无视现实风险的傲慢、轻视底层逻辑的判断,终将让个人或国家为短视付出沉重代价。这段往事也因此成为后世关于“清醒与盲从”“底线与利益”的永恒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