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止

11月初的夜晚,风很大,裹夹着寒气侵袭肌肤。

木止发来短信,约我下班一起吃饭。看到短信时,内心有些许讶异,要知道,毕业后,我们两人在不同的城市上班,平时也都是靠短信联络感情。我问木止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回复,见面再说。

下班时,已是六点半。初冬的六点半,天色已完全被黑暗笼罩,经历过太久的季节更替,总让人有种回到上个季节的错觉。路人一手抓紧领口,一手环住腰,以此抵挡寒风的入侵,路上的车横冲直撞,像一头凶猛的豹子追赶着猎物。

到达汽车站,远远地便看见穿着白色衬衫套深米色毛衣马甲的木止,她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但又不知她在看什么。我走上前,伸手圈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拉。我们像奋战回归却遍体鳞伤的勇士,毫无顾忌的踏上回家的路,只是向前走,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你想吃什么。我转头看向木止问道。

你知道的,有酒便行。木止说道。

我不知道木止有没有注意到我点了点头。

木止很喜欢喝酒,不是刻意的喜欢,是那种,一眼看中,便终生不弃的喜欢。按照她的意思是,某一天因为好奇喝了一口酒,胃里便像被什么填满一般,暖暖的,之后再也离不开酒了。

我笑她这是为自己嗜酒如命的坏习惯寻找借口。

我拉着木止走进一条小道,这里隔绝了汽车站的喧杂,阻断了人群的嘈杂。

这里跟刚才那里真像两个世界,我真有点担心你准备把我卖了。木止笑着说。

我准备带你去吃烧烤,没办法,谁叫这家烧烤店开得这边偏僻,我也是跟同事来了三次,才记得怎么走的。

那他那里的东西一定很好吃咯。

算还可以吧,这家店在小区里面,我同事都不来这里了,他们跟我说离那里几百米远的地方还有一家烧烤,味道更好吃,可我只认这里,不愿意走多几步。

人似乎都是这样子的,一旦习惯,便不愿意继续折腾了。

不,是因为只有当我的选择不被外界所左右时,我才能相信我是自由的。

自由是什么样子的?如果社会上没有法律,没有制度,没有道德,没有一切衡量对与错的标准,如果人没有羞耻心,没有感情,随心所欲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外界不会对其进行定性,这是自由吗?木止说完,大笑,笑得那么大声,我真怕有住户会不堪其扰,从阳台泼水出来。

你渴求这种自由吗?我并没有说出这句话,因为我觉得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渴求这种自由,木止她并非一无所有。

我看到烧烤摊了。木止说完挣开我的手,走到烧烤摊前,不知跟烧烤小哥在聊什么。她就是这样,好似身上有太多无处消磨的精力,看到陌生人,便使劲折腾。

现在时间还早,客人也不多,老板只摆了四桌,其余桌凳安静的站在旁边,等待着客人的宠幸。

我找了最靠外的桌子,坐着等木止发泄完精力。

不一会,木止拖来一箱啤酒,放在桌脚。

你知道吗,那个老板跟我打赌,如果我们能干完这一箱啤酒,买单时,他给我们半价。木止显然有些兴奋。

那老板倒大霉了,居然跟你这酒鬼打这种赌。

太小看别人是要吃亏的。

烧烤陆续上桌,香味钻进鼻子里,勾引出肚子里的馋虫,我看着木止拿起开酒器开酒,滋的一声,像是长久被盖子掩盖住气味的酒的叹息。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木止问道。

不了,我得保持清醒。为什么你酒量那么好。我看着木止一杯接一杯豪迈喝酒的样子,有些好奇的问道。

天生的,就像有些人天生就不会喝酒一样。大部分人认为女生喝酒便是不规矩,吸烟便是不正常,我常常对这种想法感到震惊,后来便想明白了,人们会厌恶或看不起一个人的行为,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看见了自己的无能。

看过一句话,人所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从发现自己是女人开始的。

人渐渐多了起来,刚才被遗漏在角落里的桌凳也被一一拿出来摆放。坐在我们隔壁桌的男男女女兴奋的聊着天,有谁讲了个笑话,让全桌的人哄然大笑。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跟你道别,我辞职了。木止放下酒杯,看着我说。

为什么要道别,准备去哪里。隔壁桌那吵闹的声音,让我头疼。

还没想好去哪里。只是觉得真的该走了。你知道吗,我内心的冲突让我无法安眠。毕业到现在,每日兢兢业业上班,到点了就下班,每个人跟我构述所谓的美好前途,跟我灌输着这个年龄该做的所谓正确的事,有时候我觉得好像生活就是这样呀,有时候又觉得生活不该是这样呀。

读书是为了能有更好的工作,工作是为了能有更好的生活,不就是应该这样吗。

我想要自由的活着。可以不去考虑身上所背负的责任,不用考虑怎么去维系一些关系,更不用考虑我应该付出些什么。

在我们这个年纪,总想要自由,可是你该知道,我们无能为力。

是呀,无能为力。木止轻轻的念着这句话,冷冽的风呼呼的吹着,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屏障,我突然觉得,也许过了今晚,我与木止再也不会相见。

木止喝着酒,好似那酒能解千般愁,能忘众生相。

木止突然起身,往我身后走去。我知道,下一秒,她便会被后面那群人视为同类。在我正前方的女子拿着烤串撕咬着,一边问着忙前忙后的老板,怎么换了个烧烤小哥。老板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笑嘻嘻的回答说没换,一直都是这些人。女子依旧不依不挠,不肯承认自己认错人,抓住老板问着同一个问题。

老板或许是想认真的去应付不断涌进来的顾客,便跟女子说你之前看到的那个烧烤小哥跟今天这个是双胞胎兄弟。女子满意的点了点头,信心十足的说我就知道自己没认错人,之前那个小哥是平头,今天这个头发有些长。老板满脸笑容,嘴里说着一串是是是。好似害怕女子揪住他不放,老板将“是”字拉的很长,直到他从女子那桌离开,走去烧烤摊传递烤物,这声音才慢慢淡下去。

那女子怕是醉了。醉了的人最是麻烦,也是最不讲道理的,平常对生活的恭敬全部消失殆尽,有的只是玩世不恭。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引起所有人侧目。我转头,看见木止手里拿着酒瓶,往嘴里灌着酒,她如同女王被人拥簇着。

看着他们如此热烈的心,我有些许恍惚。我不知道我眼前这个热闹的场子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虚构而成。或者说,我才是虚假的,其他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是一种漂浮在半空,脚无法着地的恐惧感。

过了一会,木止回来了。

你说那桌的女生会不会很讨厌我。木止一坐下,便笑嘻嘻的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做到了他们不敢做或者说做不到的事情,大部分人看到别人做到了自己做不到的事,难道不会不舒服吗。

你打破了他们的平衡,事实上,那群男生也只是觉得你有趣而已,但同时他们也会觉得你是个傻逼,木止,你没必要这样子。

你难道没听过,有趣是最好的春药吗。过了今晚,或许我就会成为你想要看到的那样子了。

自由真的很重要吗。

因为我找不到安定下来的理由。我无法相信自己能够终其一生去爱一个人,更无法相信自己能维持一个家庭。你知道,我本来就是自私的人。唯有自私,你才会快乐,唯有自私,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生活不可能完全按照你的想法运转,生活永远充满矛盾,人永远处于冲突之中。

冲突的本质不过是因为过的不好。想要避免冲突,要么坚信自己的想法,永不动摇,要么便是不与他人交流。我们要有坚信不疑的信仰,也要有永不妥协的自尊。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我怕自己后悔,所以我要跟过去认真的告别。唯有跟过去割裂,我才有勇气行走。我想要自由,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可以不要一切,不要安稳的生活,不要炽烈的感情,不要永久的友谊,我只要自由。

自由真的那么重要吗,你舍弃一切,真的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吗。

是的。舍弃一切,能够决定我的决定的只有我自己。

木止突然笑了,是那种很轻很轻地笑,嘴角一咧,形成一个弧度,但没有发出声音。烧烤摊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批接着一批,不知疲倦。这也是一个世界呀。

其实,人活着挺可怜的。我看见一个农名工蹲在角落里吃盒饭,我就觉得对方很可怜,看见孤身一人在超市里买东西,我也觉得对方可怜,我常有想要落泪的冲动,后来便想明白了,我不是在可怜他人,我只是在可怜自己。可怜自己没有人可怜。

是因为现在的生活一成不变,已经不能给你期待了吗。

有时候,我们需要改变,我们要走出去,去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去品味别人的生活。我已经不能继续等下去了。所以,我要跟过去的一切道别,我所租的房子里面所有东西都没带走,我没有跟家人说我的去处,而你代表着我的过去,我要跟你道别。

会回来吗。

也许吧。只有经历过漂泊无依,才会知道,稳定是多么可贵。有一天,我受不了漂泊无依,那我就回来。

我不会换手机号码,如果有什么事,联系我。

木止微笑,没有跟我说好还是不好。她继续喝着酒。像是冷冬中孤傲站立的梅花,又像是对万物不屑一顾的圣者。

很多人,都是爱着爱着就忘了,走着走着便散了。人这一生,所要学习的不过是,如何面对悲欢离合。

准备走了。木止放下酒瓶,拿起纸巾擦嘴角,接着又从包里拿出口红,认真的涂抹嘴唇。

自从听说吃东西不擦掉嘴唇是一种慢性自杀后,我现在吃东西都会自动忘记擦掉口红。这种明知存在危险但又不被人发现,如温水煮青蛙般的过程,竟然让我有些许快感。木止淡淡的说道。

我该说你变态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不爱惜自己的命。老板,过来买单。木止呦喝道。

你的命不是自己的,请你爱惜别人的东西。你居然没有喝完全部的酒。我看了下桌角旁的箱子,还剩下四瓶。会让酒留下来,真不像木止的风格。

留一点念想吧。这样就像我们之间还有一些东西可以维系着,虽然这些东西很虚无缥缈。走吧。

我站起身,才发现,长时间的坐着不动,自己的腿有些麻痹。我看着木止灵活的穿过人群,站在烧烤摊与小区过道的交界处,朝我挥手。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些害怕,我快步走上前,拥住木止。木止笑了,我们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又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一刻,我早已明白,我跟木止,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我会失去她。而她则会失去她的过去。

那天,送走木止,已是凌晨2点。我一人站在寂静的街道中,孤独与寒冷,侵袭而入。我的人生呀,为何被我过成这般摸样。寒冷的天气,让自己的脑袋开始混沌。街道两边的大排档还很热闹,人们好似一点也不累,在哪里吃着,喝着,呦喝着。我看了看大排档的人,直到眼睛开始模糊。拿出手机,叫了车,还是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

直至今天,我还是没有见过木止,木止也没有给我发过信息,打过电话。或许,她还没有想要安定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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