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讳言,最初找来《金瓶梅》就是带着那个众所周知的目的。那时候刚上大学,购得人文社出版的两卷本《金瓶梅词话》,因删了四千三百字,心下不满,便开始将删节部分手抄补全,因而在阅读之前就已将「精华」烂熟于心,阅读的时候反倒能专注于情节本身而非色情片段,想来也侥幸得很。古之文人自云「雪夜闭门读禁书」乃是一大乐事,禁书声名在外,阅读的时候难免会带着偏见,以致过度关注那些床帏之事倒忽略了真正有价值的地方。
我犹记得当我读完最后一回的时候,那天的太阳异常耀眼,好像要穿透一切直达最阴冷的死角。当一切掩饰都被揭开,将最隐秘的欲望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却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安。
尽管一些人尽皆知的俗语诸如「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已经宣示出我们所感知到的这个世界仅仅是其表象,另有一个隐秘的世界潜行其下。那么,当隐秘世界完全浮出水面成为了表象,换句话说,即是人与人之间只剩下利益与欲望,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就是《金瓶梅》的世界,表象世界的精致妆容之下,众生皆沉浮与利益与欲望的泥潭,无非是吃饭喝酒、耽湎声色、递送人情而已,追求欲望争名逐利却又从不标榜道义,反而有种表里如一的坦率之感。于是一连串酒席、一张张人情网、一场场性爱缀连成了洋洋一百回的篇目,最终「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又「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全然不着一丝善墨,竭尽笔力暴露一切之恶,乃至全书「竟找不到一个好人」,可是却令人感到无比真实——这就是令我感到不安的地方。
《金瓶梅》正是这样一部令人不安的书,自明朝万历年间成书以来皆遭禁毁,虽因「诲淫」之诮,然更可能是因为这部书太过现实以至于完全消解了读者们即便是寄托着善意的期待。
《金瓶梅》因袭自《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节。在《水浒传》中故事始于潘金莲勾引武松未成,继而趁武松不在勾搭西门庆并药死亲夫武大郎。《金瓶梅》也基本因循这个情节,不同的是《水浒传》中当武松归来时发觉事情有诈,便在武大灵前手刃潘金莲,后一径奔向狮子桥下酒楼上打死了西门庆,为武大报了仇。而在《金瓶梅》中则变成了武松先去寻西门庆,不料将李外传当街误杀,西门庆贿赂官府将武松收押,先施以杖刑,后刺配孟州。
同一个故事便有了两个版本:《水浒传》里武松杀嫂打死恶霸西门庆最终为亲兄弟报仇,《金瓶梅》里西门庆上下行贿于是刺配武松而迎娶潘金莲。读者诸君认为哪个版本更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呢?
通过比较《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相互重叠的部分,我似乎明白了我的不安来自哪里。汉语的叙事文学里喜欢「善恶有报」、「终成眷属」、「平冤昭雪」,于是有了诸如《赵氏孤儿》、《西厢记》、《窦娥冤》等等作品。此三部本可成为极深沉之悲剧,却都有着续貂般的结尾。《赵氏孤儿》第五折乃是凭借晋悼公降旨而诛仇雠满门,将道义寄托皇权;《西厢记》第五本以张生中状元而瞬间令一切矛盾化解,将团圆寄托功名;《窦娥冤》第四折窦娥之魂魄向官员申冤方才昭雪,又是将公正寄托权力。我们阅读这些不彻底的悲剧或许是为了满足自身的期待,于是才有了结尾的突兀转折强行以圆满收尾。然而《金瓶梅》却从不迎合我们的任何期待,书里的每个人都扛着自己的枷锁,各有各的局,没有人身处局外。
《金瓶梅》便是这样一部彻底的悲剧,越读越萧瑟,越读越苍凉,袁宏道亟称之「云霞满纸」,大约也有彩云易散的意思吧。可是这并没有令我走向虚无,倒是在面对这一概书中人物的时候心生了些许悲悯,不再以善恶来看人。《金瓶梅》写的是欲望,却并非以欲望来引诱人堕落,而是展现人在欲望面前的软弱。如是东吴弄珠客在卷首作序道: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尔。
《金瓶梅》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名字中各取一字而成的,构成了一个「金瓶梅」的意向。金瓶中的梅花已然无根,只能眼看着一点点枯萎,像是一个成熟到极致又红透了的苹果,反倒隐隐散发出些许腐烂的气息。作者笔下「淫妇」们在韶华极盛之时一个个走向毁灭,可见作者并不认同纯粹地追求欲望,但又将我们的期待一个个粉碎,那出路在哪里呢?作者也并没有指明方向,不过我们却可以从书中约略窥得些许答案。在书的末尾,金兵南下,北宋灭亡,书中唯一一位「烈女」韩爱姐南下湖州寻父。其父韩道国曾撺掇西门庆勾搭自己的老婆王六儿,韩爱姐的爱人陈经济本是西门庆的女婿却和潘金莲厮混以致其怀孕。当王六儿劝女儿韩爱姐改嫁的时候,韩爱姐却自瞎一目继而削发为尼,因为她爱着陈经济,愿以此生守贞。全书一众「淫妇」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最终以唯一一个「烈女」结尾,好似烈焰般的花海上凌空一枝寒梅,作者隐晦地坦白:既然欲望是真,那么真正的爱也是存在的。
自初读《金瓶梅》迄今五年间,每每想要重读,却屡次中途而辍。盖因《金瓶梅》的笔力太过雄健,仿佛是作者一气呵成文不加点而成,要读就要一口气读完。又或者自己年纪虚度,阅历仍未见长,较之于初读也看不出更深的意味。近来读书又看到这句诗「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像是在《金瓶梅》里见过。当初能记得大概仅仅是因为全书俚词俗曲中突然跳出一行工整精细的句子,方才多看了两眼。而今重读这句才读出《金瓶梅》里引述这句诗的意图:鹭鸶白羽隐于雪中,鹦鹉绿毳藏于柳底,恰如表象之下的隐秘,在不飞不语的时候是看不破的。懂了这两句诗,方才有了重读《金瓶梅》的把握。
至于说写这篇文章,便是我的《金瓶梅》读法,写在重读之前,看能否再看出什么新的意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