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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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本文参与二月份 “不一样” 之【轻】


1.叔孙的婚礼

这个冬季持续得格外久,转眼流亡已经一年多了,大部分时间的景况可以说是无人问津。我在鲁国时下的地位,不论对公族还是对国人而言都只能算是“人微言轻”,轻到自以为曾经对政局产生过些许影响,事后却再也无人提及。

之前想象中因才学得到公室重用或者母邦宋国来人通知允许返回都还希望渺茫,一行人的生计仍旧只能靠同族的偶尔接济、为铸造礼器的蜡模刻字或者为各种婚丧嫁娶的典礼助祭分得一些供奉维持。过去我言语中或多或少对那些精于算计和看重利益的百工之人、市肆商贩不无鄙夷,现在看来自己大概也已经属于那个靠手艺谋生的群体了。

好在某些颇有交情的国人家老转达了太史里革的一个临时需求,希望我能够帮忙翻译太史寮收藏着的诸多用鸟篆书写、难以阅读的殷礼旧典籍,期间一行人可以住在守藏室东侧配院后庭的堂中,这样总算暂时勉强解决温饱。此次我正是因着太史寮的关照而成为司空叔孙迎娶齐国公主婚礼的众多司仪之一,也才有机会亲眼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英姿勃发的叔孙已届而立之年,此次迎来的姜氏算是他去世妻子的续弦。所谓“公主”其实并非齐侯之女,而是叔孙亡妻的某个远房侄女,系出齐公室旁支。只不过此次嫁女由齐侯和出身齐国的先君遗孀——鲁宣夫人姜氏亲自出面撮合,以图修复两年前因“鞌之战”和割占“汶阳之田”而破裂的齐、鲁关系,所以才将新妇勉强称作“公主”。

这位年满十五岁、被称作“仲姜”的公主身材颀长、气质脱俗,与叔孙颇为般配。只是当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进“亳社”准备祭拜的一瞬间,我却发现她的面色竟如灶膛里烧剩下的草灰一般煞白,与大红色的礼服形成截然反差;那双细长的死鱼眼则充满着怨恨和轻蔑,绝无任何新婚的娇羞与喜悦。

相比之下,仪态大方、稳重地跟在两人身后不远的仲姜之右媵叔姜则身材丰盈,面如满月而肤色红润,那种溢乎言表的喜悦仿佛一只喜鹊,早已经跃出殿堂、飞向云端了。她趾高气扬的目光充满着憧憬和期待,却似乎与这场婚礼无关。

诗云: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凡周礼,卿、大夫一娶而二媵。媵妾虽有名分,但只能算是顺次的替补,断无抢了正室风头的道理。仲姜面无《桃夭》之色,叔姜却有《桑中》之喜,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叔孙早年娶的正室和两位媵妾竟都已经去世了?”待新人一行完成拜祭、被簇拥着转身离开后,我小心地向平时负责主持亳社会议、此时代表商族国人赐福的宗人椒打听起来。

“并非如此,”子越向上斜着眼睛思忖了一番答道,“仲姜只是嗣叔孙亡妻之后,先有二媵妇俱在,不闻其死也。”

“既有媵女在,当以媵女为亡妻嗣,今叔孙另娶正室,又加之以二媵,逾大夫之数,此何礼也?”这我就更不解了。

宗人椒转过眼睛来打量我,一边尽力琢磨着解释道:“昔鲁先君惠公娶于宋,正室孟子无子而卒,继室以媵女声子......宋武公之幼女仲子生而有文在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鲁为正室,生先君桓公以为嗣,而声子生先君隐公只能为摄政。有此先例,叔孙再立内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子越说完没等我继续问话就转身走了。论掌故我确实争不过他,不过从他的反应来看,这事恐怕绝非那么简单。

2.草灰

周历暮春的傍晚依旧寒风料峭,守藏室配院内虽备有吉金铸成、曾经被用来杀青的炉盘和炭铲,我自己却还买不起燃料,只能趁婢女金在东厨烧水的时候蹲在灶前取暖。听着火塘中燃烧的树枝和麦秆劈啪作响,我一边用火梜拨弄着烈焰映衬下愈发显得惨白的薄薄一层草灰,心里愈加觉得好笑。

“灶里怎么只剩这么些许草灰,”我不解地向金发问,“我们住进来的这些日子每天不是都要烧火吗?”

金把准备加热的粟米倒进陶缶里又放入架在灶上装了一半水的釜中,想了想答道:“每隔几天赤都会把火塘清理一次,之后就把草灰都收集起来了,可能是卖给耕者肥田了吧。”

“嗯嗯,”我想象着圉人赤背着装在橐囊中的草灰到郊外去换取一点酒资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心疼。自从我们将流亡时带来的车马卖掉之后,他一直只能靠帮人搬运货物换取些许粮米以补贴一行人的开销,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回到宿处,却没法施展他真正擅长的驾驭手艺。

“只是……”我突然又觉察到一丝异样,“就这么个小灶里几天下来才能积累多少草灰,他拿了卖得出去吗?”

“这……”金一下子被问住了,没有真正从事过农桑的她也是一脸茫然。

我站起身来搓了搓手换到另一个更有意义的话题:“明天太史将要召见我,今晚为我烫熨一件干净的儒服。”

婢女金听罢立刻拿出一件铸造而成的空心柄熨盏,用麻巾裹着从正被加热的釜中舀出滚水去给我找衣服了。我则再次拿起火梜开始拨弄起灶膛中剩下的草灰,现在连我的脸色也开始变得惨白起来,某种不祥的预感随即袭上心头:当一些怪事开始不断出现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我们所有人都将再次面临命运的改变,那绝不是单靠掌握的一两门手艺可以应付得了的。

3.左史

虽说这些日子里一直被安排替太史寮翻译旧典籍,但当面拜见请托我做事的太史里革竟然还是头一次,平时小大之情皆由其同僚代为知会。

尽管早就听闻过不少太史屡以直言劝谏先君宣公的故事,已担任此职二十余年的他却并非如我想象中须发皆白、苦口婆心的龙钟老者,而是一位年富力强、沉着寡言而心计颇深的中年人。非要说他的面貌、气色和言语看上去更像某一个人,那就是曾经教育我从小学习诗书礼法的左师段,所以我也就难免用自幼习得的经验来揣摩这位上司的心思。

“子虎可尝主持过丧仪?”初次见面的短暂酬答之后,太史里革以无可置疑的口气开门见山道,“你既熟习殷礼,来鲁之后也屡次助祭,当可随时就位。”

“这……”他挑起的话题似乎撕开了我的一道疮疤,去岁正是在先君文公的葬礼之上,我劫持即将用于人牲的幼女出走才导致流亡鲁国,不过即将被官方委以重任带来的冲动还是驱使我把这份期许接了过来,“听闻司马臧孙病重,想必太史也在操持此事?”

不过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自己着实有些可笑,依礼丧葬自当由大宰、宗伯主持,太史应该是另有安排。

“不只是臧孙,”太史顿了顿说道,“左史犨两年前尝从伐齐之役,不幸被创,一直没有痊愈,恐将先后于司马即世,故我需预做准备。”

我随即感激地在席上稽首道:“夫子恤余所无,以大事命逃亡之人,余敢不……”

“如果下面就由你来接任左史,敢当此任乎?”太史不想听完那些略显得谄媚的答谢,直截了当地打断我,将真正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半躬着身子在席上仍作拜伏状,似乎听出了他的某些弦外之音。太史这次根本就不是为了跟我谈有关为即将去世的左史犨主持葬礼的安排,而是关乎一个极为烫手的职务,因为他问的是“敢当此任乎”而非“能当此任乎”。鲁国人才济济,想必轮不到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族后生插手,这样的安排绝非其临时起意,甚至不是他个人的想法,恐怕背后别有复杂的背景。

所谓“右史记言,左史记事”,右史犹太史,左史犹少史也。二史言、事分记,别有侧重,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所以互为对照,补所阙也。我的身份和资历不足自然是一回事,但既然需要专人来“记事”,显然确实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那应该是一件不得不记,但又十分棘手,而我具备的某种“手艺”刚好又跟这件事背后的经纬有关,所以不便安排别人,我则恰好成为了那个无可推辞的当事之人。

我尽管没有抬头,但依然能够感到他灼热而又期待的目光正炙烤着我束起的发髻。太史应该掂量过我的价值,也已经预判了可能的反应,所以即便此时提出什么进一步的要求,想必他也会满口答应,让我无可推辞。以这几年积累起来的小聪明判断,我的最佳选择反而应是不必犹豫,先满口应承下来,并且保持警惕和冷静,随时判断局势来做出应对。

于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我郑重地再拜稽首道:“小人习其所学,朝夕敬共,以待君命,礼之干也。夫子不弃,余敢不承命!”

4.为尊者讳

说实在的,至于敢不敢“当此大任”就另当别论了。不过依我看,就算真有大事发生,恐怕也轮不到自己首当其冲,而是说需要为太史里革或者他背后真正做出这项安排的人分担某些难处罢了。

大司马臧孙于周历四月甲寅去世后不久,公室使少司寇立于亳社之坛而问袭司马之职者于介众,且以叔孙侨如为请。可惜国人不直叔孙者颇众,殷民代表、条氏之马正鉏甚至当众站出来历数大行人孟孙的功绩,结果这一呼声得到了多数在场者的支持,于是孟孙越级接任司马就成了无法改变的结局。

这一局面背后孟孙与殷民六族国人之间利益交换的内幕,我虽谈不上是当事人,但也早就心知肚明,于是“记事”这一职责马上就落到了我这位刚刚履新的左史身上。按照《春秋》书写的惯例“为尊者讳”,当然不能简单地将我所知的原委平铺直叙出来:

"……夏四月甲寅,臧孙许卒。以阳桥之役故,公再命仲孙蔑为介卿,更司马之服……"

我将还浸着墨迹的竹简铺开,请太史里革过目。他的目光迅速地扫过文字,又游移到我的眼中,仿佛打算说些什么,但又立刻止住,不置可否地俨然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对于太史观看后的古怪反应,我在都城的街市上独自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掂量了许久。基于迹象来判断,他似乎还是比较满意的。我曾经间接参与过殷民六族与季孙、孟孙私下结盟的事情,想必太史也有所耳闻,所以我的个人表态大概就代表着包括所有当事人在内国人阶层对此事的公开口径。既然我能够对内幕守口如瓶,那么这个话题也会就此打住,不再发酵。

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一切的进展都显得因果相互呼应,以至于有些妙不可言了。自己偶然卷入的一些纷扰恰好又成为博取上司青眼的机遇,可见命运这种东西的改变并不全然在于哪一门手艺,而在于自己所知、所学能否刚好急人所难而已。

不过说到手艺,此刻眼前又碰巧上演着另一幕:马肆正中街道交汇的空场之上,几匹赤騑战栗着挤在一起,一群壮汉将它们逐渐围拢。其中一位看起来颇为老练的熟手走上前去将绳索系了一个活扣套在最为顺从的一匹肩颈处,又将绳头绕在右后腿上,再返回并从活扣中牵出。

那熟手向众人使了一个脸色后突然用力将拿在手中的绳子一拉,活扣随即被收紧,接着马的右腿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拉起贴在腹部,整匹马也失去平衡摔倒在了地上。

众人紧随着那脸色几乎在马匹倒地的同时就一拥而上,将其四肢和头颈死死地压在身下,领头的熟手此时则轻松了起来,一边向马的下体浇了些热水,一边用一根更细的葛绳绕了两圈后用力勒紧,从靴子中拔出利刃就是一刀,接着马匹绝望的嘶鸣就传到了周围数里之内的所有地方,仿佛整个市肆此刻都为之屏住了呼吸。

类似的场景其实并非头一次目睹,只不过我在这里刚好认出了一个人和一样物件,顷刻心里就明白了许多。尽管这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足以吸引我全神贯注地躲在暗处观看了半晌,并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整个过程。

5.鸮鸟

初夏午后轻微的燥热加剧了无力和烦闷,那有助于短暂舒缓一下心情的画眉婉转歌声在这个月份还远未能降临。犹豫了一会儿,我举起竹柄的苇扇在空中晃了晃,试图从思绪中理出某种最近潜伏在心中莫名不安的源头。突然,一只蹲在太史寮守藏室正殿前庭中梧桐树冠上茂密枝叶里的雕鸮发出一阵鸣叫。

“呜——呜~”

鸮鸟鸣叫拉长的尾声震颤着,令人不寒而栗,似乎预示着一个变故已经临头,我自己却仍然毫不知情。

直到终于有些口渴我才意识到,通常在这种时候,坐在院子侧厢隔间里的婢女金就应立刻注意到,并且会意地看着我点一下头,端起早已准备好摆放着茶盏的漆豆沿游廊一路趋进。这本该出现的一幕在我的脑海中如鲁帛般被决然撕裂,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直到晚间肚子饿了之后我才真正开始面对起这个现实:金到哪里去了?

事实上不仅我不知道婢女金的去向,连外出整日劳作晚归的圉人赤也说不上来。不过按照他的印象,金在每天日中后偶尔会挎上她那个自己缝制、装着针线和随身物品的梨形小包外出到市肆上买些什物,如有机会她也总想找些针线活计以换取补贴。因此她的失踪一定和都城市面上发生过的某件事有关,而复原这个事件的最佳时机绝不是眼下的旦暮过后,而是正午市中蜩螗羹沸之时。

就在我耐着性子总算熬到黎明、正打算招呼圉人赤一起到百工之所和市肆间打听金的下落时,途经守藏室门口的“季氏之衢”上突然车马喧嚣起来,有人被大群甲兵、童仆和婢妾簇拥着进入了东配院前庭中。

“是什么人来了要费如此大的周章?”我向守藏室的鞠人打听起来。

 “从甲士的纹饰和徽记来看应该是从叔孙府上来的,”鞠人也不敢走近人群,只是踮起脚远远地望着,“好像是一位尊贵的妇人。”

“就是那位叔孙所娶的右媵叔姜,”同样出身商族的宗人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守藏室,“子虎在为婚礼司仪的时候不是对她的来头很感兴趣吗?”

“哦,子越,我正要去找你帮忙,”我连忙向他行礼,“我家的婢女金从昨天午时起就不见了,不过她平素十分机警,目前应该未曾离开都城,我想请你知会六族国人分头打探消息……”

“从昨天起,都城中已经发生过很多变故了,”宗人椒冷漠地打断了我的请求,“不管是谁遇到什么事都不足为奇,现在我们都面临着更大的难处!”

“你说的这些与刚才叔姜到这里来也有关?”

“之前应该有人跟你透露过宣夫人与叔孙私通的事情吧?”子越疾走进正殿堂后西侧室中掩上门,面对紧跟着进来的我神情严峻地说,“最近据说宣夫人又有了新宠,此将导致与叔孙之间产生裂痕。”

宗人椒提到的宣夫人姜氏整整二十一年前自齐国嫁为先君正室,不过直到宣公去世当年才诞下第一个男婴,也就是至今仍为孩提、才即位三年多的年幼国君。尽管私通叔孙的行为有违礼制,但我私下里非常同情这位需要保护幼子和维持权力的年轻孀妇,正如我曾经深爱过的秦姬一样。

“宣夫人是因为有了新宠才给叔孙安排续弦的吗?”我难得有听到宫闱秘闻的机会。

“这些都只是推测,”子越有些不安地分析道,“可能是出于安抚他的目的,原本宣夫人希望叔孙能够接任司马,同时与齐公室联姻,但国人支持孟孙成为司马导致叔孙大失所望,昨夜据说他的府邸里爆发了剧烈的冲突,可能是迁怒于新妇以报复宣夫人,但内情被封锁了,都城也随时可能出现大乱。”

“可既然六族国人已经和季、孟结盟,宣夫人一派内部火并不是对我们更加有利吗?”

“那你想得就太简单了!”宗人椒正色道,“无论是季、孟还是宣夫人和叔孙,哪一派压倒对手都不是国人希望看到的,只有制衡才是我们的目的。”

“那下面需要我做些什么?”我感到自己即将处于风暴的焦点。

“季、孟一派打算抓住宣夫人和叔孙的矛盾,指责两人私通并将此事著诸史册,以使后人知之,”子越的双眼充满期待地望着我,“找回婢女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但你身为左史必须顶住!”

6.骚乱

急于掌握叔孙氏可能发生血案内情的不仅包括六族国人,也包括其对手季孙、孟孙一派。就在宗人椒和我交底的当日,司徒、司马下令大戒都车,出行和运输一下子都成了难题。当然受到严格限制的主要还是普通国人,而季、孟和宣夫人、叔孙派出的车马、兵甲依然横行于街市,太史寮也立即成了两派角力的战场。不过由于局势晦暗不明,这种交锋并非兵戎相见,而是智者的对弈。

掌管市舶贸易、与我曾有一面之缘的褚师縠作为季孙的代言人首先造访并开始了试探。

“商贾之利、转运之便,咸赖礼、义,正所谓‘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依礼,动则左史书之,”褚师一边说一边声情并茂地举起双手比划着,同时也在用余光不断窥探着我的反应,“今都中骚动,国人日骇,皆引领而望曰:‘戴孙将以《春秋》抚我乎?’若能矜哀民人,昭匿情于天下,则周公、鲁公之子孙受惠多矣,余敢布腹心,子其图之!”

褚师说罢在席上深深地下拜、稽首。不过我心里明白得很,他的做法是典型的明知故问,“戒都车”的命令不正是他背后的季、孟下达的吗?当然他的那套说辞确实也一点都没错。作为记事的史官,我确乎有掌握实情、酌情记载并公之于众的责任。但现在还不能随便讲话,这倒不光是因为子越事先的嘱托,而是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掌握局势的底细,所以并没有什么可以记载或者公布的东西。

当然我也不能显得完全一无所知,因为褚师掌管市肆主官的身份使我意识到一种可能性,即消失在采买物品途中的婢女金就在他们手里,而且将会被当作控制我的筹码,所以今天他的出现其实是在向我示威。因此必须表现出不卑不亢、有意愿进行交易的姿态,为等待局面发生变化争取时间。

“君子动则思礼,行则思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 于是我也拜手还礼道,“《春秋》之书,在劝人善,而使淫人惧,并非小大之事都要记载,也不是发生过什么都必须按照原样叙述。申大夫提到都中骚动的局面,只有事后查明根源,找出首先制造祸乱之人,方可著于史册,以昭恶劝善。”

“这……”申縠显然因对我的态度缺乏准备而怔住了,不过这难不倒以圆滑和随机应变而著称的他,“左史适才提到‘使淫人惧’,请问方今之鲁国,谁为淫者?”

他这是在引导我主动开口,让话题进入预设的圈套中。我当然不能轻易上当,何况对于并没有把握的事情更不可信口雌黄。

“淫者,过也。在下亡命鲁国一年有奇,虽殚精竭虑尚思不足以报国君、大夫庇护之恩,不敢闻过也。”

“依礼,卿、大夫一娶而二媵,今叔孙再娶而逾父兄,过大夫之数。左史也曾亲自为婚礼司仪,敢问此何礼也?”

他这回真问倒我了,他的问题其实也是当初我的问题,不过我不打算把宗人椒当时拿来搪塞的典故再背一遍,因为巧言令色向来不是与人打交道的正途,我倒不妨把这个问题再丢回给同样见多识广的褚师,展现出虚心求教的柔软身段。

不过褚师縠显然敏锐地发现了我的迟疑,于是不给我思考和反问的机会,立刻抓住了这个突破口穷追不舍。

“听闻今日叔孙出其右媵叔姜于守藏之室,左史职所司也,难道就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情吗?”

“正如褚师所言,今日城中有乱,余自顾不暇,不敢问内闱之事。且夫叔孙,先君桓公之玄孙、当今国君之叔父、守嗣之卿也,夫子苟有命于卑职,余将趋就而问焉。”

7.叔姜

褚师縠的话外之意其实很明白,他以及背后的季孙、孟孙希望抓住宣夫人与叔孙淫乱私通的证据,而今天早上由于莫名原因突然被迫出居于守藏室东配院前庭堂中的叔姜可能就是一个难得的突破口。当然这个地方的选定应该是叔孙与太史寮之间的默契,所以季、孟一派不便插手调查;而如果婢女金确实掌握在褚师手中,那么我就不得不去替他们打探清楚。

其实接受这个任务也有我的私心,自从叔孙婚礼那天,我就被那位形容昳丽、光彩盖过主角的叔姜之神韵吸引住了。那是一种胜过我见闻之中所有女人的气质,不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金,曾经收留我们一行并屡次引诱过我的秦姬,还是婚礼上高冷的公主仲姜,都比不上叔姜那种妩媚、阴柔而又不受拘束的美感。那不是宫廷礼仪约束之下雕琢出来的典雅,更不是自然天成的狂野,而是有待我去一探究竟的隐秘之境。

由我出面打探叔姜的虚实确实是一个妥帖的安排,不过受限于男女之大妨,尽管她住进了左史管辖之下的守藏室东配院,考虑到她的身份,我也不能随便出入前庭。在先派鞠人取得了对方首肯后,我拿出了一束绢捧着趋至叔姜所住的堂下。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络绎不绝出入伺候的宫妇、童仆,叔孙氏几名守卫的甲士也都坐到门外去了。

“窃闻司空之内子辱于途,执事使在下问焉,有不腆先大夫之器具、粱糗,未之敢用,请以飨乎从者。”我将束帛奉上后下拜,由这里似乎是唯一的使女接了过去。

叔姜正背对着堂下跽坐于东楹之下,身体大部分被一面木架矮绣屏遮挡着。听到我的问候,这位神秘的美貌妇人竟然不顾忌讳伸手轻轻将屏风推开,露出了被轻薄素纱织成襦裙包裹之下若隐若现的饱满躯体,侧过脸用眼角余光向后瞟了一眼并微微欠身,但仍旧一言未发。

不过就是这一欠身,却让我瞥见了她白嫩丰腴的脖颈在半转身时略微堆叠在一起,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叠痕。虽然我们俩的距离其实有五步之遥,但似乎仍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玉颈重新抬起后那些微痕泛出淡淡的粉色,犹如坠落的菊花瓣装点在乳白色吹弹可破的肌肤表面,那是我过去在秦姬的玉颈和婢女金略显粗黑的皮肤上从未能见识过的风采。

叔姜的眼角似乎画了很浓的妆,应该是用嫣红色的玫瑰染成汁水描边,也许是用朱砂打的底色,让她本不易被察觉试图窥视我的眼神放大了好几倍。我们就这样躲避着彼此的目光、却又不经意间偷偷相互注视了许久,直到旁边的使女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夫子”,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赶紧再拜稽首后匆匆退了出去。

8.婢女金

待我退回起居的后堂之中,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已经紧张得快湿透了。这场眼神交锋尽管双方一言不发,却蕴含着巨量的信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叔姜看来由于经历或目睹了某场发生于叔孙氏府邸内的变故而被迫离开,以至于本应享有的待遇规格大为降低;随身的随从、器用也相对有限,但仍然保持着高贵、奢华的生活方式和必要的体面,甚至于不忘坚持为自己化浓妆;穿着则略显随意,还是妇人房内的装束,不像有要出远门或者长期离家的打算。

但从她的举止来看,似乎并没有打算强调自己叔孙氏“室内人”的身份,而是显得过于随意了。难道她本就生性放荡,不愿受礼法拘束,所以被叔孙及其正室仲姜排斥才流落至此的?

如果真如我所推测的话,那么这又跟宗人椒之前提到的“宣夫人另觅新欢,叔孙迁怒于新婚妻子”的消息有了出入。当然他也不过是推测而已,未必如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能够得到直观的启发。

再联想起褚师縠想要抓住的那个证据,我的见闻也完全提供不了任何支持,因为叔孙看起来展现了一个对妻室要求严格的正直形象。驱逐了叔姜这个多余的媵妾后,叔孙似乎试图按照周礼的约束将自己身边的女人控制在一个更加合乎规范的数量内,那么我和褚师先后怀疑过“逾大夫之数”的那个难题也将被化解于无形,那个关于“淫”的指责也就不攻自破了。

不过既然叔孙由于某个原因想要驱逐叔姜,为什么一定要闹这么大动静把她送到太史寮的守藏之室来,而不是直接送回齐国去呢?显然这又是有意为之,也就是说接下来某个即将发生的事情可能还是会与我有关。

我拿起漆案上一个早上鞠人奉命取来的麻绳团看了看,这简直就跟现在面对的局面一模一样:婢女金依然下落不明,宗人椒和他背后的众多国人对我寄予厚望,叔孙和太史似乎在做一个局将我困在其中,季、孟之师汹汹于外,又派出可能已经控制了金的褚师縠利对我威逼利诱,前庭堂上那个谜一般妖媚妇人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墙壁直盯着我。

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而这一切为什么又会与我有关?

想着想着,我突然拿起那个麻绳团发起狠来,用一柄用来削去竹简上毛刺的锐利金签将勒紧的绳头挑了起来,然后耐心地抽出,再挑起,渐渐将整个绳团解了开来。

难道他们考虑到我已到婚配年龄,打算将叔姜下嫁给我?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的想法实在滑稽。真要那样的话他们早该另做安排,完全用不着为了我这个小人物费那么大周折;更何况换做是我的话,毋宁留下叔姜而把一脸厌弃的公主仲姜赶出去。所以到今天为止,我的所见所闻其实可能都是欲盖弥彰的障眼之术,而实情可能也和众人所想大相径庭。

“夫子,”鞠人俯首趋进,双手递上来一个麻织的物件,“这是适才有人丢在门前的,没有留下任何说法。”

我突然预感到一阵异样,整个头颅仿佛被一张麻织的网勒住了一般痉挛起来。接过织物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正是婢女金外出时曾经携带着的梨形挎包。自她从小被送到宋国后就自己制作了这个日日随身的百宝囊。已经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还是第一次亲手将它束口的牛筋撑开,把里面属于她的物件一一倒出:我用剑换来送给她的金鉴、她用来缠头发的各色头绳、一柄角梳、几枚白色的石贝和海贝、一束束各色丝线……我噙着眼泪抚摸着这些,直到最后发现,那是一枚还染着已经凝固血污的骨针!

9.秦姬

“这不能说明什么!”宗人椒斩钉截铁地判断道,“如果她已经遇害,那么不可能只有骨针染上血污,整个挎包恐怕都会留下痕迹。”

子越的话给我带来了莫大慰藉。尽管都师戒严,但只有甲兵和车驾容易引人注目。我换上鞠人的褐衣,循着衢道旁边沟渠的坡面一路趱行,才一身尘垢地赶到亳社见到了宗人。由于我履新左史不久,一路上巡逻的季、孟之士根本没人认出我来。

“那么褚师派人送来这个是否意在警告?”我惴惴地分析着,“如果现在主动去拜会他,禀报与叔姜见面的细节,兴许能够听到关于金的更多消息。”

“别忘了,你是以国君名义策命的左史,下大夫之属也,”宗人椒抬高声调正色道,“你的身份并不比褚师低多少,更没必要去拜会他。如果真的是他派人送来这个,恰恰说明你们不必见面,褚师现在是要利用你,应该只是想证明金还在他手中、让你宽心而已。”

“可是我不明白,”我感到子越掌握的消息也有些混乱,“宣夫人虽有新宠,但叔孙也得到了新妇;两人虽有私情,但面对季、孟,完全可以继续携手对外,岂会修小怨而坏大局?”

“以我的身份根本见不到宣夫人,也和叔孙说不上话,”宗人椒此时显得颇为坦率,“但我担心这位年轻的寡妇,可能并没有什么治国之谋,现在她唯一的优势就是控制着只有三、四岁的国君,同时靠在男宠之间玩弄感情来操纵身边的人,总有一天国君长大成人,将会唯诸卿、大夫是听,她的把戏就该玩到头了!”

“所以你担心并不是叔姜做了什么不合妇道之事,而是宣夫人在向叔孙这位老情人挑衅?”我感到有一种力量操控着自己在为叔姜开脱。

“这些推测的东西靠不住,”子越罕见地挠起头来,“我现在只希望宣夫人不要再突然让她那位新宠抛头露面来刺激叔孙,这样暂时的矛盾总归会平息下去。”

我被宗人椒用运载竹简和祭器的葱灵之车送回守藏室的当晚,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梦境之中。

明亮的堂上一位少妇背对我跽坐着正在梳妆,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秦姬又黑又直的及腰秀发,她一身轻薄衵服的上半身被解开搭在腰边,露出雪白饱满的躯体,那又远比秦姬的身材丰腴,非常符合我想象中叔姜完全裸露出来的样子。

但当我膝行靠近她的时候,还是传来了秦姬温柔、熟悉的声音。

“夫子,来看看我的脖颈愈合了吗?”

我的手颤抖着去抚摸那犹如膏脂般软糯的皮肤,当初她因为诸卿与国人之间权、利角逐而被迫卷入阴谋,并因为我而被利剑砍下首级的伤口犹在,只是又曾被丝线细密地缝合起来,那缝痕环绕着整个脖颈,早已不见了些许喷溅而出鲜血留下的污迹。

“愈合得非常好,”我不禁惊异于这奇迹般的缝工,“这究竟是谁做到的?”

“这是金为我缝好的,”秦姬依旧背对着我继续打理自己的妆容,“她的手艺真好,你不是说过要给她寻一个好人家吗?现在嫁妆已经积攒够了吗?我记得你说过需要十朋金贝。”

“我已经被委任为左史,如你所愿,终于有了施展的天地,今后我不单能够给金凑齐嫁妆,也能给圉人赤重新装配一套车马,更能够供养你一辈子。”

秦姬听了不置可否,但我似乎能够清楚地听到她的鼻孔呼出一声讪笑。

“这一切都能愈合对吗?”我再次摸了摸她娇嫩脖颈上的缝痕,急切地想要听到她肯定的答复,“只要有手艺,这些都能缝好对不对?一切应该都还来得及挽回吧?”

突然秦姬转过头来,那却是婢女金略显黝黑、青涩而惊惶的脸孔。

“夫子还记得自己问过的草灰吗?我把剩下的都收集起来装在一个橐囊里,藏在东厨架子上面……”

10.褚师縠

“都中戒严已整整三日了,左史还是只顾忙着去亳社拜祭,难道就不体恤国人的艰难吗?”褚师说话的态度已经大为改变,没有了过多客套,却能够听得出不耐烦和威胁的口气。

果然我的一举一动还是没能瞒过他布下的眼线。考虑到婢女金的安全,这种时候既不能跟他搞僵,更不能屈膝服软。

“褚师日前提到‘淫人’,令我寝食难安,所以需要去找宗人咨询一些母邦的掌故,否则以我浅薄的才识恐怕实难向夫子回话。”我一边应答一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茶具上,希望利用这套茶礼拖慢自己动作的速度,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褚师接过我奉上的漆盏浅啜了一口,感觉我似乎有些上道了。

“左史做事情一向以礼仪为干、典籍为根本,在下实在佩服,敢问有何掌故可以赐教?”

“昔公子鲍革美而艳,宋襄夫人欲通之,而公子不可。襄夫人不但没有愠怒,反而助之施舍饥馑,故国人听焉。逮先君昭公及于难,国人奉公子为君,即我先君文公也,泽被宋国,至今赖之,此一佳话,不知宋襄夫人算不算得上是褚师所谓‘淫人’呢?”

褚师縠听罢颇为赞赏地点着头,显然我举出的掌故看似无懈可击。既为鲁宣夫人和叔孙的私情开脱,又避免了直接提及二人的名讳,还为他下一步继续展开这个话题提供了可以假借的谈资。

“当年宋之国人奉文公即位以因襄夫人,三年而杀大司城、出武、穆之族;戴、桓之胄专权,故师败绩于大棘;楚人围城九月,宋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今左史辱于鲁之境,皆由此乱也,”褚师郑重地在席上下拜,“鲁将不堪,戴孙执掌《春秋》,请免周公、鲁公之胤于难。”

这下我完全被申縠的说辞感动了,其实他是对的。季孙、孟孙希望揭穿宣夫人和叔孙的奸情,并非全然为了谋求私利,而是希望避免鲁国被淫乱的后宫掌控。我之前被宗人椒一心维护殷民六族的自主性、在两派间制造平衡的想法过分绑架了,同时也被叔姜的美色所迷惑,一度背弃了史官应当“劝人善,而使淫人惧”的职责所在,几乎陷入这场漫无头绪的纷扰,现在必须当机立断,将乱麻斩断。

“卑职敢问褚师,”我决定坦白心扉,向他输诚,“昔公子鲍革辞襄夫人之情欲,倘襄夫人另寻嬖童,并以为大夫,宋人当如之奈何?”

褚师听罢坚决地表态:“人人得而诛之,倘夫人、国君问焉,匹夫死之可也!”

“以尧之至圣,而四凶在朝。虽奸佞可攘,君臣之义、母子之伦断不可废也。”我也提出了自己的底线。

“信诺!”褚师闻声点头承诺道。

“余执掌《春秋》,必能如董狐之笔,事虽有所不为,书法必有所不隐!”

褚师听罢再拜,随即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囊中隐约叮当作响,郑重地推到我的身前。

“这是何意?”我感到十分突兀和不解。

“左史不是一直希望给婢女积攒嫁妆吗?此金贝十朋,季孙所赠,未之敢用,敢固以请。”

原来婢女金并不在他手里!

11.血污

与申縠的谈话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但也动摇了我对整个事件预设的估计。恐怕不仅是我自己,连宗人椒,褚师縠,乃至太史以及我们所有人背后的势力,都不曾完全看透这团迷雾背后的真相。

子越也就是宗人椒,为了强调必须平衡两派势力以保持国人的分量,一心希望遮掩宣夫人与叔孙的丑事,进而希望不去揭开一切与他们有关的蛛丝马迹,包括被叔孙逐出府的叔姜,以及宣夫人那位随时可能登堂入室、享大夫禄的男宠。他的这个无可厚非的心思以及帮忙找回婢女金的承诺,形成了我头顶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蒙蔽了作为史官本应秉持的立场和良心,也成为障目之叶,遮挡住了我本来锐利的目光。

季、孟和褚师等人,虽然心存社稷,但急于求成,见猎心喜,在并没有掌握什么可靠证据的情况下仓促大戒都师;暴露了意图之后又起杀心,把权力、金贝和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成商品,与各式各样未必可靠之人盲目交易,寄希望于赌博式地扭转局势,把一两条人命当成满足自己理念和欲望的祭品。以我所博览之史册观之,他们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虽然婢女金的线索就此失去,但我相信子越的判断,她应该还活着,因为只要我还是所有当事方关注的那个焦点,别人就不敢把她怎么样,只不过控制着她的人正在什么地方注视着我,等我做出他们希望做的事情。

这时那只白昼蹲在枝叶中养精蓄锐的雕鸮,突然圆睁双目,耳羽耸立,借着夜色的掩护振翅起飞,同时发出那招牌式的叫声:

“呜——呜~”

诗云: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当这一切都如你所愿结束之后,就请按照约定把金还给我吧。

至于那位深宫之中、始终不曾露面的宣夫人,其实跟我曾经认识的秦姬没有什么两样。青年守寡,希望得到永不朽坏的爱情和权势。但她不遵正道,宠信外嬖,玩弄感情,最终迟早会酿成大祸。不过为了自己曾经的宣扬的君臣之义,我还是决心维护她一次,就算是为了秦姬,也要替你了断这场迷局。

我犹在沉思之中,突然圉人赤从外边冲了进来。

“夫子,请赶快出来看看吧,她下半身全是血!”

“是谁?”

我蓦地站起来从堂上冲到庭中,只见叔姜那位唯一的使女手捂着小腹,罗裙之上沾满了血渍,被圉人扶到我面前后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我立刻就全都明白了,这果然就如同之前猜到的一样。

12.手艺

我手捧着漆盒,膝行靠近叔姜的身后,恭敬地低下头去,将漆盒轻轻地推到她身边。那妇人从我走入前庭堂上时的略有一丝讶异,到完全放心下来,打开漆盒并抚摸了里面的东西后会意地微微一笑。

“左史应该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她用丝帕掩住朱唇,细声细语,侧身半露出粉面桃腮,从漆盒中最华贵的一个锦囊中取出数枚金贝掂了掂,“想不到左史也有此好,连准备预先都做好了。”

我帮叔姜解落上裳,将漆盒中用清酒浸过的麻绳取出轻轻绕着她的肩膀系了一圈活扣,又将她的双手反缚在背后,再将绳头穿过那个活扣拉回,整个过程温柔而缓和,还时不时放慢速度,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她是否妥帖。

叔姜似乎陶醉在这被人征服带来的快感中,仰面发出淫荡的咯咯笑声,突然我的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裙下,将右边小腿抓住用力往外一拉,接着将手中的绳头在她的脚腕上快速绕了几圈后重新穿过那个绕着肩膀的活扣后用力拉紧。叔姜对这一举动毫无防备,一下子失去平衡重重地倒卧在席上。

“夫子缓些,别把妾弄疼了……”那声音不像是求饶,反倒似乎在向我撒着娇。

“赤何在!”我大声地下着命令。

圉人赤听闻便从庭外快步冲到堂下,看着我们两个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

“你的那项手艺呢?”我提醒他道,“我在牛马之肆所见到骟马的那个熟手,现在该上场露脸了吧!”

“啊,夫子,原来都知道了,”圉人赤一脸羞赧,“不过这还需要草灰和针线,还有……”

我腾出一只手从漆盒里取出梨形的小挎包,还有一个麻织的橐囊掷到他面前。

“针线和草灰都在里面,葛绳和热水就免了吧,利刃不是藏在你的靴子里吗?”

圉人赤听罢愣了一下后,突然跃起,冲过来和我一起把“叔姜”按住,熟练地开始准备动手。

“夫子且饶过我这一次,把我交给君夫人,你可以得到一大笔赎金……”

话音未落,腾出双手的我就捡起丝帕塞进了“她”的嘴里。

“我保证,一定把你交给夫人,”用袖子擦了擦汗之后,我又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使其动弹不得,“夫人只是因为叔孙一心盼望求取新妇,出于嫉妒才你把你也送了进去想要刺激他一下而已,但是你恐怕太过招摇了。”

“叔姜”绝望地挣扎着,可惜因为嘴里塞着丝帕,只好将那声嘶鸣咽了回去,蓬乱的头发和汗水交织着,将一脸浓烈的妆容渲染开来,那嫣红色渐渐化作了淡粉色。

13.缝合

婢女金被送回守藏室又是过去两天之后的事情了,她这些天似乎经历过很多事情,也见识了许多连我都不曾谋面的人物。重新得到那个梨形挎包的她不禁把里面所有物件倒了出来,认真数过几遍后才确认连一样都没少,只是里面的石贝和海贝全都被换成了表面鎏上璗金的那种。

“这是夫子送给我的?”金睁大了眼睛认真地问道。

“告诉我,”我捏着她的脸蛋认真地问道,“骨针上的血污是怎么来的?你都把我吓坏了。”

金小心的打量了周围的人们一圈,把我拉进堂后西侧的室内才敢说出口:“我前些天在市上买针线,突然一个人冲进来问我会不会针线活,我以为要请我缝补就答应下来,结果他拉着我上了一辆马车,带到城外一所旧宅里,榻上躺着两具无头的妇人,人头都已经被梳洗干净,只教我赶紧把头颅给重新缝在颈子上,当时就吓得我吐了出来……”

“那妇人什么样子,你看过头颅还记得吗?”我大吃一惊赶紧追问。

金顿时面如土色,仿佛那一幕犹在眼前。

“年纪跟我仿佛,都是白皙皮肤、大家闺秀的模样,其中一具个子高高的,一双细长眼睛像死鱼一般,”金的声音有些发抖,贴近我的耳朵小说补充道,“跟我同被抓去帮忙擦洗尸身的妇人私下议论说,这两女都是因为不知为何被别的男子偷了身子才被夫家斩杀的。”

14.《春秋》

当我和宗人椒完成使命从齐国返回鲁国并复命后,向太史里革展示了刚刚杀青的史册:

“……夏五月,子越、子虎为司空叔孙如齐逆女,尊君命也。六月,遂以季姜至自齐……”

太史的眼神依旧迅速地在竹简和我的脸上游移着。

“不用看了,既是你写的大概就不会错。”说罢背着手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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