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尘土里的苦难与圣洁》这样一篇文中写道:“等到我的父辈这一代身心真正完全彻底的农民离去之后,中国大地上顶多只有如我辈尴尬地夹杂在城里与农村讨生活的‘半农民’。”
我的父亲,一个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农民,他的一生,让我认识到了真正农民的本色是什么:背朝黄土面朝天,那种深入骨髓与血液始终矢志不移的劳动本色。即使在住院期间也还说,等出院后还要好好种地的。那还是在去年10月份,刚刚收完晚稻,晒好谷子,谷子还没有进仓,就感到全身无力,味口也锐减,在实在不能从事农事的情况下,在我妈“威逼利诱”的情势下,自己也确实于于农事想干无力做的情况下,去了一趟镇医院,当时在医院对医生说:“我只是吃饭没什么胃口,给我开店药就行了。”但医生坚持药先检查才能具体清楚是什么原因,就这样发现了病情并非如父亲所说的那般轻松。由于病情严重,就这样一进医院,就进进出出,住住停停,几乎每次都是隔一个星期住一个星期,4个多月来从未间断过。
急于病情的严重,我们弟兄三人并未告诉父亲,就这样保守性治疗与缓和病情,但是,毕竟病来如山倒,病情日益严重,容不得人为和医术力挽狂澜般的抗拒。刚开始,还能一碗饭或几个包子,一切都还算正常,只是病情的到来,体弱情伤,但毕竟还能再周围散散步,只要回到家,一定药带着病体到家门口的菜园子去看看那亲手种下的才和粮食,长势可好,只是看一眼,心里就更踏实。后来听我妈说,刚住进医院的时候,我爸亲自对她说,刚晒好的谷子放在打谷场伤,太重了,你不要搬进家去,等我住完这几天院,好了回到家,我来搬。还有当时,种好的红薯正是收回家的时候,我妈很犯愁,没人去地里收,给别人觉得太可惜了,也在住院的时候再父亲面前唠叨着,父亲也告诉她说,不要着急,等我病好了,我回去地里挖红薯的,那地来年还要种玉米呢。当时,我听了心里一阵暖流,感于父亲一生的勤劳,更重要的是那种植根于血液与骨髓中的劳动者本色。不像当下的一些人,不但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还不珍惜来之不易的劳动者的粮食,更有甚者,就是那些从内心里看不起或轻视农民的人。
父亲,一个本色农民,一个真正从未离开过土地最终归于土地的农民,一个纯正的对土地始终保持着天然而浓烈的情感的农村劳动者。
听父亲间断说过,自己很小的时候,因为爷爷家庭生活苦,大概还是在爷爷四十多岁的时候,由于在干农活时不小心受伤,后来发展成致命的伤,因为家里穷没钱治病,就这样,在爷爷去世后,大伯也仅仅十五岁不到,父亲还不到十岁,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起家里的农活,那个时候(父亲是1948年生人,不到十岁即1957年间)刚好遇到历史上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那个时候饭吃饱,很多人处于饥饿状态,当时听着这些事,我几乎不敢相信,后来,直到看了杨显惠写的《夹边沟纪事》与《定西孤儿院纪事》两部纪实性作品,才真正了解那个时期,历史上原来是真有其事,在我的家乡没有书中那么严重,但吃不饱饭,没饭吃到处到野菜和树皮充饥,那已经是较好的了。听父亲说这些事,更感受到他们这一代人对粮食的那种珍惜和敬重之心,是发自内心的,是在哪个特殊的年代经历饿肚子和饿死人的现实基础上逼出来和形成的,所以,这种勤劳种地辛苦刨土的获得粮食的本分,既是饿出来的,也是那代人善性的自然流露。
由于爷爷的英年病逝,父亲在童年就早早进入成年人养家糊口的挣工分生活,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读了五年书,小学五年级就因家庭无力上学而无奈走向社会了,这既是现实逼的逼迫,也是为了生活,为了基本生存的需要,当然,这样的一段童年生活,也培养和形成了父亲吃苦耐劳、与生活和命运抗争的性格,在我看来,父亲虽然不爱表达,但是骨子里永远有一种不服输不甘于下流的性格,凡是都力争上游。父亲兄妹四人,除大伯和四叔外,还有一个大姑,听说,本来还有一个姑姑,后来因为饥饿年代饿死了还是因为生病无钱治疗夭折了。反正从我记事以来或者更早时候,父亲就已经只有四兄妹了。
后来就只听母亲说过,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母由于整天忙于在集体出工挣工分,无暇照顾我们,我和弟弟,基本是哥哥带着在家门口玩,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那个时候生产力低下,父亲一个人,挣的有限工分要养活一家子人,很苦很累,每天是“僧多粥少”,整天是忍饥挨饿的状态,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父亲是一向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耙地种庄稼,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缓解家中吃不饱的问题。后来,听说,哪里兴修水库,要派队里的壮年男人去,那个工地管吃饱,因为吃不饱没力气干又重又苦的活。父亲就积极主动报名参加,因为这样,自己有的是力气,在自己挣的工分和吃的干粮中节省出来粗存起来,每到回家的时候,就可以分给我们吃,这样,每到父亲回来的时候,家里就有一种过年的祥和欢快氛围,因为这样,我们不仅可以吃饱,而且可以吃到平时甚至有史以来从没吃过的东西。那时候的父亲也是非常开心的。
记忆中,到了读五年级的时候,家里经济有所好转,我们也渐渐长大,父亲决定另修建新房子,需要自己到山上选好石头挑回来家打地基,那种石头每块都有少则一百多斤,多则两百多斤的巨石。时至今日,我也记不清,那么多那么重的石头,父亲是一块块如何挑回家的,只记得,那时候的父亲是力大如牛,永远不知疲倦的身强力壮的一个典型农民。这次盖房子,已经是第二次了。父亲一生改了三次房子,第一次是听母亲说的,是在外面出生之前,当年母亲嫁给父亲,什么也没有,最重要的是没房,只有父亲三兄弟各自分了一块空自留地,后来母亲的到来,父亲自力更生,省吃俭用,和母亲一起,在这块自留地上硬是盖起来了一个房子,虽然是纯粹土砖做的房子,然后再外表粉刷了一层泥灰,可以遮风避雨。就是这样的土砖,也是父亲一抔泥巴一抔泥巴,用脚踩好捏成,自己亲自切成一个个的土砖,其中经历不少风风雨雨的洗刷,倒塌,重新揉捏、踩踏、和泥一道道工序,那种苦,是我们想象不到的苦楚和磨难。生活的苦,都一次次不约如期而至,似乎是为了考验父亲的韧性,然而,在所有苦难和考验面前,父亲仅有神情的微弱苦楚和眉头紧锁,我想,在人生的这一道道坎坷面前,他心中始终坚信:挺一挺,就会过去的!
所以,每次,在静静凝视父亲的面容时,看到的是从小至今,在他心间留下的岁月苦难的洗礼后的沧桑,那里面,有他自己也道不明说不清的岁月痕迹,只是在岁月流逝中默默承受,在承受中一点点沉淀。父亲,是一个从来就言语很少的人,但是,每次都是用行动去证明,是一个典型的少说多做,只做不说的地道农民。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母亲接,有时候,父亲其实也很想说,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母亲说,你跟你爸说几句吧,我问候父亲时,他也没什么话说,但我知道,父亲很想和子女沟通,但是就是爱浓情深,张口很难,不善表达,这是父亲的秉性所然,他把自己对子女的所有爱,都深深融进了对家庭的付出,对子女日常教育或是用他的日复一日农事劳动身体力行地教育着我们。即便是在生病期间,对母亲说,子女都是你亲生的,该说的你还是要说。我每次听母亲说起,父亲生病中对母亲说的这句话,都感觉父亲有很多话想说、要说,但是真的,一到真的开口说的时候,却无从说起,或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也是我对父亲的愧疚,长久以来,难于启齿想父亲表达爱,以及表达对父亲的真正理解,此刻,我深深感受到了“爱要表达,爱要说出口”的箴言的重要性。
父亲的一生是农人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是为了家庭为了子女默默辛勤耕耘的一生,他真正遵循了自己生命的内心要求来过,过好自己,与世无争,向土地要,向命运挣。听大哥说,问过父亲,生病以来,冤不冤我们三兄弟,父亲回答,不怨!当时,我一听,就心绪波澜起伏,眼泪直奔。我相信,父亲的一生与命运而言,是不怨的,因为,自己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