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黄坐在咨询室里,努力保持着人形。
并不是说她像妖怪,而是她的身姿及略带微笑的表情,眼睛里泪水来来回回,兜兜转转,总不肯掉下来,唯恐失了淑女仪态。她哭成虾米我也不会惊讶,她愤怒到摔茶杯我也不会惊讶,她骂我街我也不会惊讶。
反而她让自己像人般端坐,让我感觉惊悚。
她母亲一周前因交通事故离开了她。事发的时候,她正跟母亲散步。
小黄40岁了,早年丧父,一直未嫁,与母亲相依为命,她有时觉得母亲是累赘,无比厌烦,只要一出门,母亲的电话就频频。
在这段母女关系里,小黄是她母亲的母亲,她离开家,总也不踏实,边厌烦边回应叮嘱细细碎碎。
2
那日与母亲散步,突然一辆车冲过来,眼见母亲被卷入,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已是血肉模糊,白白的脑浆四溅。
小黄给我描述的时候木木僵僵,在说如何处理,如何与肇事方交涉,如何下葬,如何争取赔款,在这个过程里她是多么强硬,岂不知,她用强硬封闭了悲伤。
这悲伤像一把锋利的刀,把她剁成馅儿。她想起蚯蚓的故事,大家都当笑话听,她却觉得这笑话笑着笑着就无比凄凉仓惶:
一条蚯蚓感觉很孤单很无聊,就把自己切成了两段,打羽毛球;打厌倦了以后,又把自己切成了四段打麻将;依然是孤单无聊,就把自己切成了二十二段,踢足球,感觉不过瘾,又切出很多段做观众,这下子很嗨皮。
原来,切割自己是会上瘾的。
小蚯蚓找不到爸爸,哭着问妈妈:我爸爸呢?
蚯蚓妈妈叹口气说,它把自己切成粉,收不回来了,你自己玩儿吧。
小黄说人生就是独角戏,说穿了就是一个人在玩儿,无人奉陪你到底。她感慨万万千千,唯独没有说,我要妈妈,我想我妈妈了,我都没来得及说爱她!
我感觉惊心动魄,我的心潺潺,我哭了。
3
关于咨询师可不可以暴露自己的情感,业内也颇多争议。咨询师自己,要清晰,你的眼泪是什么含义?是谁的需要?来访者的讲述引发你什么情节?为什么?还是出于同情、共情?
我就像一个镜子,照出了小黄现场的恐惧,但,我必须不悲不喜,不惊不惧。若我有泪,因为我也是人;若我有泪,我就会让它出来,替来访者流出不能流出的泪。
在来访者看来,咨询师哭了,我没哭,我很坚强。这就是你以脆弱的方式衬托了来访者的力量,你的眼泪,又是最深度的共情,做到这样的托举,又需要多少力量!
心理成长是硬道理,咨询师的内在成长,才是硬中之硬,有能力红尘中将粉碎的自己凝聚,才会有力量将来访者的生命托举。
作为一个咨询师,你不能迷失在死亡里。
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你是心理咨询师,你必要清理自己童年的重创;因为你是心理咨询师,你必要挑战死亡的恐惧焦虑,这一切,都因为你是个心理咨询师。
为什么?咨询师不是人吗?正因为咨询师是人,正因为你热爱这个行业,亲爱的,你必须承载。
你必须承载。
4
小黄说,惊悚的是,现实中没有人在意。生老病死,谁摊上谁倒霉,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不摊到自己身上,别人的生死,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在死亡面前,一切虚伪皆卸下伪装。,小黄体验到世态炎凉。
母亲的离去,带走小黄一半的生命,她走在路上,把自己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亦感到内心空洞寒冷。很多人对她说:"你妈妈走了,最放心不下你,你找好人嫁了吧,孤苦无依的,也别再挑挑拣拣了。"
还有人说:为什么急着火化呢?人一入土,想多要赔偿是不可能了。"
小黄问我:"母亲突然离世,而且是这种方式,我受不了,母亲闪的我好苦。晚上不敢入睡,都是她车祸的样子。我找个人嫁吗?"
我说:"你母亲遭遇不测,是让人心痛,可是别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如果你想通过婚姻的方式逃避失去母亲的痛苦,那会让你更痛苦。你现在内在很脆弱,能承载另外一个人的需求吗?"
小黄点点头,说:"母亲在世的时候,虽然也催我,到没有逼我。她觉得她女儿有美貌有才华,不能将就。我是受不了失去母亲的心痛,想找个人的。"
说到这里,小黄终于放声大哭,哭的气断肝肠。我默默的陪着她,无语也无泪。
母亲是希望小黄成立一个幸福的家,通过咨询,小黄释放了些许哀伤,她说,她会活出母亲希望的样子,不将就,努力成为自己,等那个命中天子到来,她会跟他一起去母亲的墓碑前,祭拜。
小黄擦干眼泪,走出咨询室,望着她的身影,我暗自送上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