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火火

“妹妹,老屋快塌了,我们准备拆了。”某天大哥的电话打来,我握着手机,眼前浮现儿时堂屋旁边屋子的模样:二十几个缸与木桶把屋里挤得满满当当,最大的缸能盛十几担水,除了装水的缸,其它的缸底都钻了一个排水孔,像给这些老伙计安了透气的嘴。“这是我们四兄妹的根,得跟你们支会一声。”哥哥说完挂了电话,余音里全是岁月的沉。
老宅的书案是枣红色的,灰尘盖不住那层陈旧的光。三个抽屉里,躺着我们幼时的瓷汤勺,大小不一的瓷茶杯横七竖八,掉漆的红木筷上爬着细白的粉虫。父辈的白瓷酒杯盛着灰,却依旧白得晃眼;抽屉缝里夹着1分、2分的硬币,还有本我的少女日记。吹开灰,邓丽君的歌词、抄录的短句,还有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失恋的失眠夜,全顺着纸页涌了出来。那年我因六岁车祸失了忆,小学没毕业就辍了学,亲人们把我当智障儿,我自己也信了。哥哥姐姐的书刊,我都偷偷捡来读,却从没想过:他们读这些书,是挑完辣椒、淋完豆芽后,挤着半夜的时间;他们把我护在身后,是怕我再受半分委屈——而我只敢躲在书后,连替姐洗次沾泥的衣裳都不肯。
种豆芽是家里的活计,十斤绿豆一组,算清本利才动手。先烧滚水,绿豆入盆泡得鼓胀如碎珍珠,倒进木桶漏干水,抹平豆子,盖一层晒软的稻草。隔三四个小时,哥总掀开稻草淋水,淋透了,便伸手探进桶中央——怕“烧包”,温度差一分,十斤豆子就全废了,那是全家几天的嚼用。水是哥从山沟引的,胶管拉得老长,接进大缸,一拧就来,省了挑水的苦。七天后掀开稻草,半桶豆子挤得满满当当,芽尖是嫩绿水滴,芽身白白嫩嫩,像蜷着的小娃娃。这时就需要换容器了,大哥把木桶的豆芽倒进大缸里。半月之后芽根长成了小蝌蚪,爆成一缸胖乎乎的豆芽,哥俩天不亮就蹲在缸边拔,他们把豆芽往水缸里扔,自来水管放进缸里,绿豆壳顺着满起来的水浮起,用手不停抖动裹成一团的豆芽,撮箕捞出绿壳,清理干净装筐,一担百来斤,挑去镇上卖。那时绿豆三四毛一斤,豆芽卖两毛,一筐赚十六七块——一分钱能买颗糖的年代,这钱里藏着水的凉、稻草的暖,还有哥弯腰淋水时,腰杆压出的弧度。
家里的辣椒地,红起来艳得晃眼。父亲天不亮就去摘,挑着箩筐走二里地去菜场,送两趟还要回地里锄草;哥挑两趟就回,守着他的豆芽缸;姐才十六岁,挑着七八十斤的担子走田埂,连生理期都不肯歇。我那时小,只围着姐要糖吃,她肩上的担子沉不沉,我没摸过,更没问过。
八四年盖楼房,几万块灰沙砖,靠人力往二里外挑,最多的一次挑三十几块。亲戚们累得不肯来,娘就开工钱请人。两个月后,二层小楼立起来,在白云村算头一份稀奇。年底县里招兵,小哥十六岁,常年干活练得老成,竟被选上。送他上车时,我偷偷乐:总算没人跟我抢碗里的肉了。可军车一发动,眼泪还是砸了下来——原来那些被我嫌“讨厌”的日子,早悄悄裹着舍不得。
八五年,小哥来信说要去广西参战。没多久,村支书领着人敲锣打鼓来,抬着块红绸扎的四方镜匾,印着“法卡山优秀战士”。娘坐在堂屋,笑得合不拢嘴,门框上渐渐挂起三块匾:“先进劳动模范”“优秀法卡山战士”“参军光荣”,太阳一照,金灿灿的晃眼。那是家里最风光的日子,风光背后,是父亲泡绿豆的缸、母亲奔波的脚、大哥姐姐压弯的肩,还有小哥在部队里没说过的苦。
后来的日子,像豆芽一样往前冒:姐出嫁前夜,把我所有的脏鞋都洗干净,码在灶膛边烤。火光照着她的后颈,一层细汗像撒了把碎金。我蒙着被子装睡,眼泪却湿了半块枕巾。
直到后来,我顶替了姐姐的位置——父亲给我买了凤凰自行车,后座捆着两筐菜,百来斤重,踩脚踏板时胳膊都在抖。过坡时翻进干稻田,辣椒撒了一地,箩筐瘪了,过路大叔帮我捡菜,问“是谁家的女娃,怎么没大人陪同”。那天卖到五点,兜里揣着几十块,忽然想起姐挑担走田埂的模样:辫子甩在身后,担子压得肩背弯成弓,却从没说过一句累。我这点疼,算什么呢?
小哥复原后进了啤酒厂,学了修理,还寄回无根豆芽的药水。芽子白得发亮,胖得像婴儿的腿,一筐能多卖几块,家里的豆芽成了宾馆的抢手货;娘跑遍河南、广西、四川做生意,终于在杨集乡找到失踪的姨姨——姐妹俩四目相对,先是愣,再是抱头大哭,娘只反复说“你过得好,就好”。
可日子也有蔫的时候。我两次离婚,带着女儿投奔娘;小哥被堂哥说动,去安徽做“1040工程”,赔了几十万;娘旧病复发时,我在合肥,电话里她声音细得像线:“这次……怕是不行了。”我心里发紧,却没立刻往回赶。第二天,娘就走了。后来姐说,娘弥留时,一遍遍地唤“幺儿,幺女”。
第三年冬天,父亲因思念娘,突发心梗也走了。那晚高速结了冰,我在张家界拦不到车,熬到天亮坐低速车,一路晕车吐得天昏地暗。到家时,父亲已经没了呼吸,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如今老屋要拆了,谷仓的竹箩筐、堂屋的豆芽缸、门框上的镜匾,都要随着砖瓦埋进土壤里。可我总记得:父亲弯腰摘椒的背影,映在艳红的辣椒地里;母亲站在杨集乡的村口,眼里满是倔强;哥伸手探豆芽缸的温度,指尖沾着水的凉;姐挑着菜筐走田埂,辫子甩在风里;还有那钱里藏着的水凉、稻草暖,和哥姐们弯腰时“咯吱”作响的腰椎;小哥的镜匾,在太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这些画面,是刻在我心里的印章,每次想起,鼻头还是会酸。原来当年的“受宠”,是父母哥姐用血汗堆的;原来我当年的“不懂事”,都成了如今想补却补不了的愧疚。
我时常把硬币摆在面前,最旧的那枚2分,年份赫然是1983——正是起动楼房的前一年。原来他们什么都没图,只图把那枚1983年的2分硬币,一点点攒到2025年,攒成我们四兄妹一辈子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