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奶奶生病了,高血压引起的。病不算重,但是年纪大了,医生还是建议住院治疗。糟糕的是,今年的医保,黄爷爷黄奶奶忘记参加了,全得自费,这在黄家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
黄爷爷说,老伴住院,四个儿女分担医药费,他们那点可怜的养老钱可不能动。大儿子黄刚为难了,他做生意亏了,还欠着网贷没还上。二儿子黄雷也说没钱,上个月给孩子的生活费、学费还是朝人借的。大女儿黄丽华不高兴了:“哦,爹娘有钱时都想着你们儿子,等到生病了,就这个没钱那个没钱了。”最小的女儿丽娟不说话,坐在那里抹眼泪。
大儿子黄刚常年在外做生意。生意做得久了,认识的人也就多起来了,男男女女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认识的人多了,应酬也就多了,经常喝得花天酒地,夜不归宿。久而久之,媳妇有意见了,跟他吵跟他闹,有一天,黄刚收到了一个女人的语音,不小心被媳妇听到了,那女人嗲声嗲气地说:“昨晚你也不来,我都喝醉了。”媳妇一听勃然大怒,两人好一通打,打得鼻青脸肿,不久就离了婚。
不知道怎么回事,离婚后的黄刚生意一落千丈,做什么赔什么,急得抓耳挠腮。病急乱投医,缺钱的黄刚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赌博,以为运气好,可以赚上一笔偿还债务,谁知越赌越输,越输越多。
后来在酒桌上又听人忽悠,要跟一个姓王的老板去江西开矿,黄刚把房产抵押贷了一笔款子,以为可以大展身手,结果,白白搭进去五十万。欠了债的黄刚急红了眼,为了保住房子竟然去网贷,拆东墙补西墙,前前后后借了七个网贷,欠下一百二十万。
要说他也是真的困难,可是老母亲病了,他是老大,他这一说没钱,老二黄雷马上跟上。老二俩夫妻都是工薪阶层,有固定收入,可是看着大哥有段时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也是心痒。工作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吃不饱饿不死的。做生意吧,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想跟着大哥一起干,又不放心,都说亲兄弟明算账,跟大哥一起做生意就能放心了吗?再说自己还要上班,也不能一直盯着。
思来想去,黄雷决定炒股,股票是最不会骗人的,赚了赔了全凭自己本事,只要不贪心,赚点就跑,应该不至于亏钱,至少不会被人欺骗吧。黄雷开始还是有所顾忌的,拿了个五万来炒,他对媳妇说,就五万,赚了赔了都是它,绝不多投。
别说那时行情还真不错,刚进去时,感觉买什么赚什么,怎么买怎么赚,很快五万变成了八万。媳妇让他把五万本钱撤出来,拿赚的三万来玩,赚了很好,赔了也能承受。黄雷不同意,他说:“富贵险中求,光靠这三万能成什么气候!还得投。”他跟媳妇信誓旦旦,说自己有经验了,再给他二十万,不出三年准给整出一套房子。
架不住黄雷软磨硬泡,当然还有内心的渴盼,媳妇松了口,又给了他二十万。也真是邪了门,自从黄雷加大投资以后,股票行情突变,年年亏损,账户里的数字让他触目惊心。他着急了,班也不好好上了,整天研究什么k线、换手率、成交量,还到处拜师,打探内部消息,无奈怎么努力也挡不住股票一泻千里的势头。
为了挽回败局,黄雷以补仓为由,前前后后又从媳妇那里拿了七万,可惜还是未见成效。现在媳妇已经放出狠话,再不允许他投一分钱,否则坚决离婚。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大学了,每个月雷打不动生活费两千,还有个儿子才上四年级。唉,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这不,上个月女儿的生活费还是朝同事借的。
老母亲住院了,大儿子说没钱,二儿子也说没钱,这不全成了女儿的事了?大女儿丽华不干了,她说“爹娘有钱时都想着你们儿子”也不是空穴来风。当年老宅拆迁,黄爷爷黄奶奶没要房,得了拆迁款六十六万,大儿子说做生意要加大投资,老两口给了他四十六万,剩下的二十万全给二儿子买车了,两个女儿竟然一分钱都没看到,这早就成了丽华和丽娟愤愤不平的缘由了。
丽华两口子在家门口开了个便利店,每天起早贪黑,理货上架、收银结账,盘点进货,也不容易,好在生意不错,吃穿不愁。说起这个大女婿老陈,倒是吃苦耐劳,整天闷头干活,一句废话没有,这个家全是丽华说了算。丽华想做的,老陈不愿意也不行;丽华不想做的,老陈多说也无益。如今她不乐意掏这个钱,老陈也是一句话没有。
老闺女丽娟,今年三十五岁,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黑子。黑子从小没了爹娘,家境贫寒,跟着姐姐相依为命。当年丽娟要嫁黑子,爹娘没少责骂,甚至扬言要断绝关系,但是看似柔弱的丽娟自有自己的主意,绝不妥协,最终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黑子是个好男人,左邻右舍,大人小孩没有不夸的,对丽娟更是没说的,知冷知热,体贴入微。虽说家里没什么钱,但是从不肯委屈了老婆,丽娟要什么他给买什么,丽娟做什么他都无条件支持。婚后,丽娟顺顺利利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日子虽然清贫,但是他俩却把清贫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情有义。
最近,黑子姐姐家也出了事,姐夫跑运输,出了车祸正躺在床上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动弹不得,需要人贴身伺候。姐姐,对于黑子来说,就像母亲一样,现在出了事,黑子和丽娟花钱出力,当然义不容辞。如今母亲要住院,如果说几家分摊药费的话,还好说,但是如果只丽娟一个人拿,她实在觉得难以开口,她也得考虑黑子的难处啊。
丽娟看了看两个哥哥,大哥愁眉苦脸,二哥唉声叹气,看来两个哥哥是指望不上了。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忿忿不平的姐姐,也只有靠姐姐了。丽娟拉了拉姐姐的胳膊,说:“姐,出来一下。”丽华一把甩掉妹妹的手:“出去什么出去,去哪?就在这里说。”丽娟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要不啥?没钱!”丽华“呼”地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丽娟急忙站起来,慌不迭地追了出去,她想着说服姐姐,姐妹俩想想办法,把医药费出了得了,省得老父亲烦心,老母亲难受。丽娟一边急急地走着,一边叫着“姐”,丽华却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姐姐毫不犹豫地越走越远,丽娟停下脚步,她迟疑了一下,又转过身来往回走。刚走到门口,只听得父亲大声骂道:“走,走,走,没良心的东西,都走!你妈死了算!”丽娟站住了,眉头微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丽娟……”大哥在叫她,她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大哥。“丽娟,你看妈的病也不能不看,要不你劝劝老爷子,让他先自己拿钱,等我松快些再给补上。”丽娟的眼神里略带怨恨:“你自己说吧,我开不了口。”大哥沉吟了一会儿,试探着说:“要不,你问问黑子……”
丽娟瞪了大哥一眼,转身往家走。问问黑子?怎么问?黑子不过是个出苦力的,平时种种地,农闲时在工地上打打工,现在好不容易托人在紫菜加工厂找了个临时工干着,能挣几个钱?一家人省吃俭用也攒不了多少钱,再加上姐夫刚出了事……唉,她是觉得开不了口啊!哪怕有一家跟她们一起分担也好,现如今只让她一家出钱,让她怎么说!
丽娟闷闷不乐地往家走。路两边的田里,向日葵花在风中微微扭动着腰肢,贪婪地吮吸着新鲜的空气。它们尽情地仰着脸,享受着阳光的恩泽,那份热情,好似它本身就是活力无比的太阳。这般热烈的场景丽娟却无心欣赏,她一边往家走着,一边想着心事,脚步越来越沉重。
当年父母不同意她和黑子在一起,不就是因为黑子无父无母家里贫穷吗?其实黑子是多好的人啊,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不怕苦不怕累,有时候忙起来午饭都忘了吃。他从来不会冲家里人发脾气,不管是孩子调皮,还是丽娟做了错事,他总是笑呵呵地说一句“没事”。黑子多好啊,可是结婚这么多年,父母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即便如此,每次还是心甘情愿地陪着丽娟回家,到了家里忙前忙后,从不闲着。
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院门敞开着,几只鸡出出进进地找食,小黄正躺在树荫下,哼哧哼哧地吐着舌头。黑子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低着头忙活着什么。丽娟悄没声地走进院子,站在黑子身后,他的背已经给汗水浸湿了。黑子正在整理一张脏兮兮的破了洞的紫菜网——他从来不让自己闲着,接了补网的活儿正忙着呢。
黑子一抬头,被突然出现的丽娟吓了一跳:“走路咋一点声音没有,快坐下歇歇,怪热的。”丽娟顺从地坐下,看看凌乱的网,又看看黑子的大手,那手背上还留有一条两寸来长的像蚯蚓一样的疤痕,那是在工地打工时留下的。
丽娟不由得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条疤痕。黑子停下手里的活,看着老婆:“怎么了,丽娟?”自从黑子手受伤后,丽娟一有心事,就会去摸那条疤痕,好像这条疤痕能告诉她答案,能帮她解决问题。丽娟停止了她的摸索,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没事,我去做饭。”“什么没事,快说吧!”
丽娟迟疑了一下,又坐下来,随手拿起地上的梭子和网线,穿起了线来:“最近有看到姐夫吗?”“没啊,怎么了?”黑子说着话,手里又忙活起来,拿着梭子的右手上下翻飞,出来进去,让人眼花缭乱。“没什么,就是不知道他们最近怎样,问问。”黑子补好了一个洞,熟练地挽了一个结,拿起剪刀剪断网线,又开始找补其他的破洞。
丽娟沉默了一阵,继续说道:“姐夫是个老实人,都听姐的。”黑子笑道:“我更老实,更听你的,说吧,说出来听听。”丽娟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梭子,半晌没有开口。黑子停下手里的活,伸出左手抓住老婆的手,右手把她手里的梭子拿下来扔在网上:“丽娟,没什么不能说的,咱是夫妻,说吧。”
丽娟红了眼眶,哽咽着:“黑子,我其实很不想开这个口,可是大哥二哥都困难,姐姐又不松口。”丽娟终于把母亲医药费的事情说了出了口……
“傻子。”黑子松开丽娟的手,站起身来,往边上走了两步,拍拍身上的尘土,正在树荫下打盹的小黄被惊醒了,楞楞地看着男主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父母的医药费当然儿女出,不然要儿女做什么!”丽娟也跟着站起来:“可他们……”黑子打断了英丽的话:“别管人家,我们做我们的。”“可我们……”“好啦,别多说了,我们还年轻,钱没了再挣。”
黑子拧开水龙头,伸出双手搓洗了几下,又从晾绳上拽下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他进屋换了身干净衣服,就骑着电动车,带上丽娟往医院赶去。
电动车速度很快,跑起来甚至不太稳当,但是丽娟一点不觉得担心,只要跟黑子在一起,好像什么事都不用她担心。丽娟贴着黑子的背,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黑子的腰。黑子身上有股味,不知道怎么形容,应该是汗味吧,但是似乎又不像汗味,因为丽娟总觉得那味道很好闻,是男子汉的味儿。
很快就到了县医院,六层大楼矗立在蓝天之下,竟有几分威严,大门口进进出出好多的人。黑子把车停在门外的车位里,转身看了看丽娟,替她把额前的乱发理好:“没事。”丽娟微微笑了一下,“嗯”了一声,和黑子直奔医院缴费处。
缴费处人真不少,三个窗口,每个窗口前都排着十几个人,黑子和丽娟站上了人比较少的一队,队伍慢慢向前移动。“你好,我给王素珍缴医药费。”“请稍等。”只听噼噼啪啪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你好,王素珍的医药费已经缴了。”窗户里坐着的姑娘显得彬彬有礼。“哦?缴了多少钱?”“五千。”“哦,请问知不知道是谁缴的?”“对不起,这个不清楚。”
黑子和丽娟离开了缴费窗口,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愣住了。这钱谁缴的呢?大哥二哥?不会吧,他们都那么困难了,会来缴费吗?大姐?看大姐意难平、气呼呼的模样,似乎也不太可能。难道是老父亲自己缴的?也不可能,自己离家的时候,老父亲还在家里发脾气了,不可能转眼就来医院把钱缴了吧,就算改主意了,也不可能动作那么快。
黑子说:“先去看妈吧,咱把钱备着,跟哥姐说,医院再通知缴费,咱来。”丽娟顺从地点了点头。他们上了四楼,母亲的病房在最里头一间,丽娟和黑子走到门口,听到姐姐说话的声音。她抓住病房的门把手,向下一压,轻轻一推,门开了,眼前的一幕,让丽娟心中一暖: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母亲背靠着枕头躺在床上,一脸安详,病床前围坐着姐姐丽华,姐夫老陈,还有大哥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