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小毛。我从首都北京,来到位于大西北的新疆建设兵团时只有十六岁。那一年,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口号喊得最响的时候。
那时的我,明明十六岁的年龄却像个十三四的毛头小娃。临上火车时,父母趴在车窗前潸然泪下。他们的宝贝儿马上就要离开他们的怀抱去下乡受苦,想想心如刀割般难受。
妈摸着眼泪儿,把一网兜吃的塞进我的怀里说,“到了那里长点儿眼力劲儿,要和大哥哥大姐姐们好好相处,要听部队领导的话……要好好爱护自己。”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列车发出几声响雷的喷鼻车轮缓缓起动,我把头探出窗外安抚母亲道:“妈,你别担心了,你看这么多同学我们一起呢!不会吃很多的苦,你忘了我曾经还跟着外公去乡下待过一阵子呢!”我的话说得轻松,想尽量减少母亲的担忧。她听了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列车像一个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在原野狂奔的野兽,很快就把送行的亲人甩成一个墨点子,直至彻底消失在我们肉眼所见的范围内。
当黄昏的夕阳把西方染成橘红的绢布,火车到站了。下了火车,我们又被带上一辆军营卡车,一路豪歌着: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天,这力量是地,这力量……歌声激情有利穿越丛林翻越崇山,带领我们在兵团旁边一个叫窝洛子的小村庄,戛然而止。
此时正值春芽萌动的时节,远处的丛山从枯黄中露出点点新绿。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栋栋新旧不一高低不齐却落有致的民居。袅袅的白雾从房顶一根根半截黑管子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像一群黑色的精灵在半空中扭动着身躯。
我们这群娃娃兵从小娇生惯养,即使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也被大人保护的极好,有很多娃子从没到过农村。
“那是什么在叫?是野鸟吗?”同行的三喜紧张兮兮一把扯过我的胳膊恐惧地说 。
“笨蛋,那是农家养的公鸡在叫。”原来是鸡啊!三喜脸色一窘,随即撒开我的胳膊露出一脸尴尬。当我们的眼睛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不停搜寻的时候,脚踝旁突然多了几只打闹的狗崽,旺旺的叫喊声让他的脸又变得煞白。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连只狗都害怕。”我鄙夷地推开他,感觉与他站在一起太丢面子了。
“我从小就怕狗……”他声音带着三分恐惧七分哭泣,惹得一行人哄堂大笑。陌生的地方中紧张的空气,瞬间被笑声衔走,让人感觉不再拥堵。留下丝丝新奇及对他乡异地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在心头。
晚上,连队为照顾我们这些初来乍到兵娃子,尽量把伙食搞的花样新翻。有金灿灿的铁锅贴大饼、还有煮红薯、掺杂白面的烙馕饼、辣豆酱、野菜豆腐汤,白菜猪肉炖粉条等,尽管猪肉在菜里仅有薄薄几片,却也让一群人吃得大快朵颐。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连队就开始为我们分配工作。有的被派去农田组跟着老师傅开垦荒地;有的去林地锯割树木,有的进了牲口栏,顺便揣摩农具的种类和不同的应用……我和喜娃、大牛几个,因个头小长得太不起眼儿,暂时还留在营区等待分配。看到师哥师姐们每天有活儿缠手干劲儿十足,而我们却像帮吃闲饭的另类份子。崇高的思想觉悟还有对下乡劳动的积极性,使得我避开喜娃他们几个,急匆匆地冲去连部直接找到张连长。
这几天,师哥师姐们忙我也没闲着。我把兵团偷着转了个遍,发现其他地方都被劳动的热情冲涨着,唯独位于最北边最偏僻的一处养殖场空荡荡的没有人气,里面除了睡着的几头猪娃,周围安静得像进入了峡谷,仿佛与世隔绝般清幽。
“报告连长,王小毛前来报道。”张连长正趴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地看文件,被我响亮的声音唤醒。
“来来来,小毛快进来。”张连长抬起头,笑容满面地朝我招手。
“你这个小鬼不好好待着找我有事?”张连长笑着问。
“我不是小鬼,我已经十六岁了,是青年同志!”我嘟着嘴抗议他的这种喊法。
“哈哈哈……”张连长和旁边的一位领导听了发出爽朗的笑声。
笑过之后,他瞅着我干巴的小脸说,“这位青年同志说说看,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我想去猪场那边养猪。”连长听我一声显然是惊着了。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确定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我请求连长同意我去照顾那些猪娃娃。我要参加劳动为祖国做贡献。”我把口号喊得掷地有声,将那些豪言壮语也描饰地像花儿一样美丽。
这次,连长不说话了。他摸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问。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怕脏不嫌臭吗?”
“报告连长,我已做好心理准备。”看到我立正姿势还一本正经地点头。连长又想了想严肃地说,“先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我带你先去猪场看看,你再做决定也不迟。”连长摸上军帽戴在头上,我们一前一后朝着猪圈走去。
走到离猪圈一百米的地方,一股子臭味铺天盖地的迎面扑来。今天风大刮的还是北风。风卷着尘土混着猪屎尿骚的味道直灌鼻孔。张连长一边走一边皱眉,“老胡头儿今天又没来打扫猪圈?”但当他看到捏着鼻子硬着头皮跟在后面的我。尤其看到我那副随时就要作呕的小模样时,一抹不易察觉的讥嘲笑爬上嘴角。
“这小娃子,果真是只会耍嘴皮子功夫。遇事不考虑张嘴即来,还是太嫩了。”连长一边继续往前一边摇头。
看到这臭气熏天的猪圈我就后悔了。我在心里笑自己是傻蛋,什么活儿不好挑,专门要选这最脏最臭的养猪活儿来干。这样的环境里,想想我的身上每天除了猪屎儿味,再也不会有清香的雪花膏的味道,我突然有些想反悔。连长何等精明的一个人,似乎早就看穿我的心思。他故意先带我转遍猪场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把我带至距离猪最近的出粪口大着声说,“王小毛同志,从此这项艰巨又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别小看了每一头猪,他们是连队猪肉供应的产业链,直接关系到连队餐桌的质量好坏,把猪养好了等于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你有这个信心吗?”
此时的我像被架在火上烤,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谁让我考察不利,这里的环境这里的味道简直超出我的想像。我突然觉得老天是在故意作弄我。想想我偷偷溜进猪场那天,天高云淡头顶没有一丝的风浮动,猪圈被打扫的像北京的小广场一样干净,那些令人作呕的屎尿味躲起来一般不见踪迹。猪儿吃饱了也进入梦乡,全场上下一副安静祥和的画面,与尘土飞溅黑土地的劳作画面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是那些表面现象限制了我的想象。我突然觉得额头湿津津的。
“我,我保重完成任务。”刀架在脖子上我只能硬挺着说好。连长似乎很满意我的做法。
“那从今以后就由你和老胡头儿管着猪场了 。有关于喂猪的事情,我会和他说让他带着你。”连长很快走了,我的行李卷儿也快马加鞭搬来猪场南侧一间小土屋的一张军用大床上。这里已经有了一铺军用被子叠在上面,而铺盖的主人老胡头儿,人却不知去了哪里。(待续)